很多詩,是由尋常、平靜的開頭,漸漸掀起感情的波瀾,經過鋪墊或者幾曲幾折,然後抵達動人愁腸、催人淚下的高潮。而有的詩,卻是一上來就感情飽滿、直抵人心,甚至奏出了整首詩的最強音。這樣的詩,可謂「從頭便是斷腸聲」(白居易)。
「寂寂竟何待」,是孟浩然《留別王維》的第一句。孟浩然四十歲到京師考進士不第,在長安淹留了一段時間,終於失望歸去。失意的心情已經積鬱了很久,所以一旦抒發幾乎是衝口而出——我這樣孤孤單單地究竟在等待什麼?苦澀辛酸,加上對世態炎涼的悲憤,使得這首詩一開篇就是一聲仰天長吁。
「楊花落盡子規啼」,是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的開頭。表面上是季節景物,其實楊花飄飛將盡,杜鵑聲聲啼血般哀鳴,既暗喻友人漂泊難料的命運,又透露自己傷痛之情、憐惜之意。七字無一字不尋常,而涵義自豐,餘味自無窮。
沉鬱蒼涼的杜甫,開頭慣作斷腸之聲。名作《春望》的第一句是「國破山河在」。當時正值安史之亂,叛軍攻破潼關,長安陷落,所以說「國破」,但接下來不是寫意料之中的斷壁頹垣、血流千里,而說山河還在,其實也就是說除了不能被破壞的「山河」已經被毀壞踐踏盡了,語義更加悲痛,差不多是「能燒的都燒了,就剩下石頭了」的意思。下一句是「城春草木深」,而前人早就指出:「山河在,明無餘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煙矣」(司馬光《溫公續詩話》)。「風急天高猿嘯哀」是被譽為「古今七言律第一」的《登高》的開頭。寫這首詩時,杜甫已經年老,國恨家愁未解,加上重病纏身,重九登高,秋風萬里撲面而來,秋氣透骨,高遠的天空倍添孤獨傷感,猿聲悲切更讓人悲涼。一句裡寫出了季節、風景、心情,濃濃地蘊含著時代和人生的雙重失落,以及一個心懷天下的人老來蕭索的情懷,真是蒼涼無邊。
「支離東北風塵際」,是《耠懷古蹟五首之一》的開頭,寫的是詩人在兵亂之中,在東北流離輾轉。因為戰亂漂泊,還有被俘、被貶的經歷,身處亂世的「詩聖」,不要說舒展抱負,連家鄉都不能回,連生存都沒有保障,「支離」「風塵」四字,真是不見墨色,全是血淚。
李商隱的許多詩都是《無題》,其中最著名的當數「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這首詩的第一句就是柔腸寸斷之語。本來古人多認為別易見難,李商隱「否定」了這種看法,相見很難,分別時也難,尤其是預感到從此相見無緣,分別時就更加依依不舍、淒惻纏綿。這樣的斷腸語,寫一往情深,自然更傳神入微。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這是張祜的《宮詞》。將宮人的哀怨寫得簡約洗煉、極富感染力:回不去的故鄉遠在三千里之外,深宮之內一關就是二十年,唱上一曲傷心的何滿子,兩行眼淚落在你面前。淒涼的處境,無助的命運,無限的哀怨直欲漲破這二十個漢字。而開頭的五個字奠定了全詩的基調和感情色彩。
何滿子是什麼?既是曲名也是人名。開元中,滄州有歌者何滿子,臨刑時獻上歌舞曲《何滿子》希望能贖死,皇上沒有答應,於是《何滿子》這首曲子從誕生起就帶著強烈的悲劇色彩。白居易《何滿子》寫道:「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曲始成。一曲四詞歌八迭,從頭便是斷腸聲。」
許多詩人,和何滿子有相似之處。都是才華橫溢而身世不幸的歌者,都滿懷傷痛積鬱,甚至感到無奈無望。當他們抑制不住將痛楚的內心袒露出來,「從頭便是斷腸聲」的詩篇就灼熱地流進了人心裏、烙在了歷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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