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起念想把我的右派老師趙德通的故事介紹給讀者們了。過去在知音雜誌作編輯時,編撰那些風花雪月的纏綿故事去賺讀者們的眼淚,心中常有一種叫賣狗皮膏藥樣的內疚。縱然「著書只為稻粱謀」,但吃賣假藥賺得的膏脂,把自己頤養得腦滿腸肥,那裡還敢把「良知」這樣的道義概念在心靈的天平上來考慮。無奈,只好像個失憶人一樣,把那一段曾刻骨銘心的往事沉埋在心底,再也聽不到躺在「三不管」荒地墳塋裡的冤魂那錐痛人心的哭泣聲了。
來到法國以後,雖然離生養我的那方熱土更遙遠了,但夜靜更深的時刻,仰望著天空中的一輪明月,幾十年前的往事反而更清晰了。我彷彿看見了我家鄉那塊叫「三不管」的荒地裡墳塋上的青草萋萋,耳畔又聽到了那如泣如訴的啼哭聲……
良知甦醒了,我感到自己有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我必須把我知道的這一幕錐痛人心的往事告訴給善良的人們,不僅僅是為告慰泉下有知的那個冤魂,也是為了警策後世,像「十年浩劫」這樣的歷史悲劇絕不可以重演!讓我們這個歷遭苦難的民族,別再發生那種令人心寒齒冷的事件了。
我的老師趙德通是一位頗有風度的學者,他身材魁梧,略有些禿頂,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面容慈祥,授課時總是帶著微笑,讓同學們感到十分親切。
趙德通原來是北京師範大學的講師,他是因為什麼被打成右派的,我對此一無所知。他被下放到東北,最初並沒有分配到我們學校,而是在離我們這個小鎮十餘公里的帶嶺林業局接受勞動改造。後來因為師資缺乏,不知是那位有膽識的領導把他調到我們學校來當老師,才與我這個「狗崽子」有了師生之緣。
我所在的那所企業中學裡沒有高中班,初中班共開設語文數學物理化學外語政治六門主課,除了政治課之外,就沒有趙德通老師不能講授的課。趙老師來到我們這所中學後,也正是被當成萬金油使用的。不論是那個授課老師缺勤,都由趙老師來代課。他雖然是個替補老師,但同學們都愛聽他講課。因為他課講得生動風趣,深入淺出,不知不覺中,一節課就過去了。我總共聽過趙老師講授過5節課,記得最清晰的是一節物理課。在那節課上他向同學們講述了一個小故事:說他有一次外出郊遊,曾遇見上萬隻蝴蝶落在路面上,他經過時,蝴蝶才讓出一條路讓他經過,這一段蝴蝶路是他此生經過的最美麗的路。當天聽完趙老師講這個誘人神往的故事,記得我當晚也曾作了一個美麗的夢,也際遇到趙老師遇到的那樣情形,數萬隻蝴蝶在我的身邊紛飛,我恍然到了仙境……
本文要告訴善良讀者們的當然不是這些能讓人遐思飛翔的美麗故事,而是趙老師在那慘絕人寰的浩劫中所遭遇的不幸經歷。
1966年的春天,史無前例的文革開始了。我們這個位於北國邊陲的林城小鎮當然不能倖免。我們學校裡被狂熱的革命情緒鼓噪起來紅衛兵小將們也開始 「拿起筆做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了。身為右派的趙德通老師自然就成了一個現成的活靶子。他講述的那個美麗的小故事也成了他「居心叵測」地向同學灌輸「腐朽的資產階級意識」的「罪證」。趙老師受到批鬥,挂紙牌子遊街,坐噴氣式飛機等酷虐暴行。
虐待趙老師的都是些「根紅苗正」的紅衛兵,我們學校裡有一個家庭出身是雇農的學生,他把自己的名字改名叫「王造反」以示他對革命的忠誠。這個「王造反」極端奉行「英雄人物」雷鋒的格言「對階級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冷酷無情」。他用3股電線擰成一根鞭子。「王造反」給這根鞭子起名叫「老虎尾巴」俗話說:「老虎尾巴摸不得」,「王造反」在鞭笞階級敵人之前偏偏要被鞭笞的人先用手摸摸這根「老虎尾巴」不可。
我親眼見識過「王造反」用「老虎尾巴」鞭笞趙老師的慘烈情形。當時「王造反」用「老虎尾巴」肆無忌憚地抽打趙老師,卻像打在牛皮上一樣,倔強的趙老師硬是一聲不吭,他只是用犀利得像刀子一樣的目光注視著這個也曾聽過他講課的學生,那目光令人望而生畏,連我這個圍觀者都不忍對視了,但「王造反」的手卻不軟,一邊狠抽,一邊嘴裡還罵道:「抽死你這個右派老頑固!」
與我這個「狗崽子」有關聯的是以後發生的事情。1966年10月中旬,我們學校裡也把「牛鬼蛇神」們統統隔離起來,這個「牛棚」的地點就是我們學校原來的工匠房。凡是有問題的老師都被勒令集中到這裡反省,統一吃住,由剛剛成立的紅衛兵組織派根紅苗壯的學生看押。趙老師當然身在其列。我這個「狗崽子」 雖然沒有資格做這個「牛棚」的看守,但其中有一個看守則是我曾要好的一個同學。因此,我有機會靠近牛棚,也可以乘我的同學值班時,悄悄地給趙老師捎帶點吃食。趙老師唯一的女兒叫趙經,是我妹妹的同班同學。趙老師被隔離到牛棚之後,剛剛12歲的趙經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其景況比我這個有父母庇護的「狗崽子」 更淒慘得多。她人雖小,但還是惦記被關押起來的爸爸。那時趙經被一個好心的工人家庭收養,她時常把一些吃食拿來,讓我乘同學值班時悄悄地給趙老師送進去。這樣的事情有過幾次,趙老師便對我有了親近感。
1966年10月26日下午3點多鐘,我又在同學值班時來到牛棚。這次我並沒有帶什麼東西,但趙老師從窗口看到我時,用目光示意我近前來,他似乎有事找我。我便湊過去,趙老師從窗口的縫隙中(因為窗子是用木條釘死了的)遞出一個信封來,他在裡面悄聲說:「莊曉斌同學,求你把這封信替我郵了。」我環顧左右無人,便把這封信悄悄地揣進懷裡。信是封好了的,也貼好了郵票。這封信是寄往北安縣(當時北安市還是縣的建制)紅光農場的。我未加思索,當天傍晚就將這封信悄悄地塞進郵筒了。
讓我始料不及的是3天以後發生的事情。1966年10月29日早上,我來到學校,遠遠地看到工匠房門口簇聚著一群人,我便湊近前去觀看,原來這些人都是局裡造反組織的一些頭面人物,也有我們學校的紅衛兵組織的幾個頭頭,還有一個是穿著一件米黃色風衣帶著寬邊眼鏡的中年婦女。我聽見我們局裡(我家鄉所在地是朗鄉林業局,所以人們習慣說局裡)造反組織的一個頭頭大聲說:「你都看見了吧,趙德通誓死與人民為敵,自絕於人民,是自殺,這個老右派頑固透頂,死有餘辜!」這個頭頭的話是對著那個女人說的,很顯然那個女人是趙老師的親人。
目睹此情此景,我的心裏透出一股涼氣,天啊!這是怎麼回事?3天前,趙老師可還是活得好好的啊!那女人的臉像一塊凝固的鐵板,毫無表情。她只是用手托了一下眼鏡,然後說:「我沒有什麼異議,那就給他打一副棺材,安葬了吧。」(那個時代,我的家鄉還沒有實行火葬)
突出其來的事件讓我驚訝得目瞪口呆。那時我才是一個剛滿15歲的中學生,嚴酷的現實就讓我這顆稚嫩的心靈受到了如此強烈的震撼,我受不了,當天晚上就做了噩夢。我夢見趙德通老師被幾個牛頭馬面的惡鬼押著,還有那個王造反猙獰地揮舞著他手中滴血的鞭子……
第二天上午,我想方設法到處打聽,才瞭解了整個事件的端倪。原來那個女人就是趙老師的結髮妻子,原來也在北京的一個單位做中層幹部。因為受到趙老師的牽累,她也被貶到黑龍江省北安縣紅光農場當了黨委書記。她和趙老師已經離婚,但幾天前突然接到趙老師寄來的一封信,才匆忙地從紅光農場趕過來,原本想是能挽救趙老師性命的。可是她還是來遲了一步,她來到時,趙老師已經在那間工匠房裡上吊自殺了。她接到的那封信就是趙老師寫給她的遺書。
探知到這些消息,我的驚恐心更是倍感強烈,那封信不就是我親手投到信筒裡去的嗎?想到此,我甚至有了一種負罪感。乃至天真地想:假如我不替趙老師郵那封信,趙老師也許不會死的;
或者我當時要是偷偷地看了那封信,也許趙老師還能有救。說不出的悔啊!我幾乎無法原諒自己了,但這無涯的悔恨能向誰去訴說呢?無奈之下,也只能一個人悄悄地跑到東山坡上的松林裡去痛哭一場。
哭罷之後,我心裏似乎有了一種神聖的使命,特別想能為逝去的趙老師或者是趙老師的親人們做一點什麼。此後的幾天裡,我就格外關注趙老師結髮妻子的行蹤。當時她住在我們局招待所的203房間裡,有好幾次我想悄悄地敲開那203房間的門,去見見這位師母,可當時的我畢竟還是個孩子,鼓起的勇氣都在湊近那房門的一瞬間頓然消失,只是經常在招待所外面徘徊,而沒有勇氣去面對師母,訴說自己心中的秘密。
1966年11月4日黃昏,我仍在招待所外面徘徊,突然發現趙老師的結髮妻子走出招待所大門,向西走去。
當時天色已晚,她獨自一人是幹什麼去呢?我心有疑惑便悄悄地尾隨其後。
在我們那個小鎮的西郊,有一個叫「三不管」的地界,這裡是一片荒草荊棘叢生的墳塋。這裡還有一個別名叫「亂死崗子」就是一塊公用墓地,隨便什麼人死了都可以葬在這裡的。
趙老師的結髮妻子一直走到「三不管」地界,鑽進荒草叢裡了。我心裏一悸:莫不是趙老師的墳塋也在這裡?我便悄悄地隨她鑽進荒草叢裡。
她往前走了幾十米,在一座剛填了新土的墳塋前停住了,這時我猛然發現這座墳塋前還有兩個人,便側身躲進一簇荊棘裡。我從荊棘枝條的縫隙中看清了,墳塋前的那兩個人,一個是我們學校的語文老師周義勤,另一個是我們學校木匠房的崔殿臣師傅。
見到趙老師的結髮妻子走過來,周義勤老師把一個寫著「趙德通之墓」的大約有兩米多高的木牌拿起來,對趙老師的結髮妻子說:「這是崔師傅連夜趕製的,上面的字是我寫的。你看看,如果沒有什麼異議,咱們就把它豎起來吧,日後也是個標記。」
趙老師的結髮妻子仔細地看了看,依然面無表情地說:「這已經不錯了,就這樣吧。」他們三個人便開始挖坑立這塊木製的墓碑。
我躲在荊棘叢裡一動也不敢動。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墓碑立好了,我聽周老師說:「我們就這樣簡單地祭奠一下吧,本來也想燒點紙,但一旦點火,很遠就能發現的,還是謹慎點吧。」 趙老師的結髮妻子依然沒有說什麼,我看見他們三人在墓碑前肅立靜默了一會兒,這時趙老師的結髮妻子說:「您們倆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呆一會兒。」
周老師和崔師傅最後朝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準備走了。這時趙老師的結髮妻子又說:「哦,崔師傅,您等等,這裡還有老趙讓我還給你的四兩糧票,您收下吧。」
崔師傅接過趙老師結髮妻子手裡的一張小紙片,嘆了一口氣說:「嗨,這樁小事,算了,我怎麼還能收這四兩糧票呢」
趙老師的結髮妻子用不容置否的語氣說:「不!崔師傅,這你一定要收下的,這是老趙在他的遺書里特地囑咐我的,你不收,他在九泉之下也會不安的。」
「唉!這個老趙啊!」 崔師傅的語調都有些哽嚥了,「我就知道別人借了他的錢都有好幾個人到現在也沒有還給他呢,可他怎麼偏偏就記著還曾借了我這四兩糧票呢?」
周老師和崔師傅步履沈重地離開了墓地,天色也暗淡下來了,一彎新月像柄鐮刀懸掛在天幕上。墓地裡悄靜陰森,只有瑟瑟的寒風在悲號哀鳴。
周老師和崔師傅走遠了以後,趙老師的結髮妻子才像一株被寒風吹倒了的小草一樣扑到趙老師的墳塋上痛哭起來……
低沉的痛哭聲如泣如訴,像一把尖利的錐子直刺我心,我在荊棘叢裡幾乎站立不住了,淚水也無聲地流淌出來,這是陪著一位我素不相識的人一起流著淚,一個15歲少年稚嫩的心也由此被洞穿,汩汩地在滴血啊!
多少年來,我一直在困惑,複雜斑斕的人性真的是不可思議。人的最真摯的感情是很難從人的表情上尋覓到的。趙老師的結髮妻子在人前冷漠得像一塊鐵板,但當她撲倒在那荒郊野外的墳塋上的時候,完全就變成了另外的一個女人。是什麼樣的宗教把一個溫柔嫻淑的女人變成了一個麻木不仁的女人了呢?這才是我一直在困惑在思索的無解現實啊!
後來,趙老師的結髮妻子離開了我們那座小鎮,把他們的女兒趙經也帶走了。不知道她以後還去沒去過我們那裡,也不知道趙老師的墳塋是否還在「三不管」的荒草叢中,更不知道冤死的亡靈是否已經得到告慰,他的右派問題是否得到了平反更正。
值得交待一句的是:曾給趙老師做了那塊木製墓碑的崔殿臣師傅後來也受到慘烈的批鬥,罪名是「給死有餘辜的頑固右派份子樹碑立傳。」
悠悠40多年過去了,我祭奠一下趙老師的夙願直至今日才付諸筆端,慚愧之至,眼前美麗的塞納-馬恩省河清澈的河水裡依稀還能浮現出趙老師那魁梧的身影……
2010年10月於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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