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我替「思想反動」的大哥莊彥斌往香港的一家電臺投寄了一封匿名信,為此被以大逆不道的「反革命罪」逮捕入獄,羈押於黑龍江省伊春市朗鄉林業公安局看守所。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的「罪行」會有多麼嚴重。
「反革命罪」是當時最嚴重的罪行,按此罪名將會得到什麼樣的懲罰,我心裏沒有底。那年我才22歲,在監押期間,只期盼著蒼天有眼,別把我處死。那時,我對這個充滿著神奇的世界,有著不忍割捨的眷戀,我絕對不想死,認為死亡離我是很遙遠的事。然而,當你預感到死亡迫近,死神向你招手的時候,儘管你從未冒過險,也會為活下去鋌而走險。
1976年9月9日下午,看守所裡剛剛吃完晚飯(全國的看守所都是吃兩頓飯,早8點,晚3點),看守所的走廊裡突然來了好多警察,他們一個一個監號巡視。那天我記得很清楚,吃的是玉米粥。在看守所,玉米粥已經算是細糧了。熬得爛爛的玉米粥比乾硬的窩頭好咽,況且每個囚犯還可以分到一小塊羅卜咸菜。這一小塊咸菜你可以像品嚐牛肉乾一樣地,一點點地享受,比喝清湯寡水的爛菜湯好多了。
我端坐在木板鋪上,禁不住瞪眼望著號門。「你瞅什麼?」一聲厲喝驚得我打了個冷戰。「沒……沒瞅什麼呀!」我趕忙應答。「你出來!」在號門小窗上俯視的警官聲言厲色地命令我。我只好遵令站起,低頭鑽出了只有一米高的號門。未待我抬頭,側身在號門一側的警官一個腿絆,便把我撂倒在號門外的走廊裡。看守所的張所長從預審室的房間出來,把一副大號的腳鐐扔在了我的身邊說:「就用這副吧。這是用鉚釘鉚的。」門外的兩個警察摁著我,又叫來了勞動號的兩個人,拿來了鐵砧和鉚釘,把腳鐐鉚死了。
聽老犯人講過,只有對死刑犯,才把鐐銬用鉚釘鉚死,這是規矩。一剎間,我的頭腦暈眩,心像被一塊巨石壓住,喘不過氣來。我乞憐地左右觀望,為我戴鐐的警官的臉像鐵板一樣地冷漠。我的心像被一柄無情的利劍刺穿,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感使我下意識地呼叫起來:「為什麼給我戴鐐子?我不是死刑犯!」預審股的王股長臉色凝重地走到我面前,說:「莊曉斌,給你戴鐐,這是形勢的需要,你要正確對待。這是監規鐐,不是罪行鐐,你先回號吧。」我拖著重鐐又被押回號裡。同監號的犯人面面相覷,都用一種不忍對視的目光望著我,更使我產生了窮途末路的恐懼。
正在我惶惑的時刻,看守所走廊裡傳來了張所長的聲音:「全體犯人起立,收聽中央臺的重要廣播。」我們都站了起來。一陣哀樂過後,那驚天的噩耗傳來: 「毛澤東主席在今晨零時9分與世長辭。」我立時明白了,給我戴上重鐐,這真是形勢的需要。國家主席就等於古代的皇帝呀!「有驚無險」——我自己這樣安慰自己。我原以為,在全國治喪期間,要加強對罪犯的嚴管,過不多久,就可以給我解脫重鐐。豈不知,過了幾個月,也沒有給我卸掉鐐子。
隨著「抓綱治國」的喧囂聲,階級鬥爭的弦繃得更緊了。我發現,所有的看守員看我的目光都變得很特別,對我輕微的違規違紀行為,他們也不加責罰,只是對我的監管更嚴。每次外出放風,看守員都離我幾步遠,眼睛盯著我,彷彿我隨時都有可能狗急跳牆似的。有一位丁雲龍班長,他妹妹曾是我同事,我被押以後,他經常在深夜值班時偷偷地塞給我些吃食。而現在他都不敢和我對視,他眼神看我的時候,我感到有一種不能言明的憐惜。於是我產生了迫近死神的恐懼。
有了這種意念,我便琢磨,難道我就像擱在砧板上的活魚,只等待人來宰割嗎?我這麼年輕,生命就這樣完結了嗎?我不甘心啊!我要掙扎,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做百分之二百的努力。我開始做脫逃的準備。首要的問題是想辦法卸掉腿上的腳鐐子。另外, 還必須要有個強健的身體。為此我抓緊鍛練。羈押我的小號是個橫豎二米的小屋子。每天我用手拄著東牆,腳蹬著西牆,便可以一步步向上攀升。開始鍛練時只向高攀升一兩米,便累得氣喘吁吁。隨著一天天堅持鍛練,過了半個月,我竟可以從鋪面一步步攀升到天棚。但向上攀升,手腳支撐,一步步上升,做得很平衡,但下來便不行了,只好在升到貼近天棚後一撤手,重重地摔在床鋪上。開始的時候為防摔傷,我還在木板鋪中間墊好棉被,後來索性什麼也不墊了,反正天棚離鋪面只有3 米左右的高度,摔一下也不礙事的。這樣鍛練了一個多月,我自覺得身體可以了,便為卸掉腳鐐子而絞盡腦汁了。
在監羈押的犯人,如果得了重病急病,要到林業局的醫院裡去診治,而去醫院要走大約兩里路。只要我有了重病,當然可以卸掉腳鐐子了。為此,我便想怎樣才能使自己得到一次能去治病的機會。看守所的小號裡, 除了簡單的生活用品,別無他物,要想使自己致病,要煞費心機。我的目光盯在了每日用來洗臉洗衣的肥皂上了。我用手把一條半肥皂一點點地摳碎,再背著人的眼目,把摳碎的肥皂吞嚥到肚子裡。這一招很靈,吞下肥皂後,我便開始嘔吐,吐出大量的泡沫,一吐一大桶。為了逼真,我又把舌尖咬破,使吐出的泡沫裡帶有血色。同號的犯人及時把我的情況報告給看守的班長。負責我案子的王股長來看我,看見我不停大口地嘔吐,而且吐的泡沫液裡有血色,便真的相信我得了重病,指示給我卸掉腳鐐子,但沒有安排我去醫院診治,只是找來了醫生,把我提解到看守所的值班室裡,叫丁雲龍班長專門看護我,給我打點滴。
王股長說:「莊曉斌準是天天鍛練從天棚上摔下來,跌傷了內臟所致。」一連四五天,我都在值班室裡打點滴。這時逃跑的機會很好,但我又猶豫了:丁雲龍班長是對我最好的班長,他專職看護我,我從值班室裡逃脫,他是要擔干係的;為人做事,要講究個「義」字,我不能陷有恩於自己的人擔干係。就這樣,雖然在四五天打點滴的過程中我有多次逃脫的時機,但我沒有行動。
過了幾天,我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不再打點滴了,又把我押回到小號。我又後悔自己沒有抓住時機。隨著身體的恢復,我擔心病好了,會把腳鐐子再戴上。我終於下定決心逃跑。那是1977年6月1日,那天,是一位姓丁的班長值班,這個班長是個回民,犯人們叫他丁回子。林業局公安局的看守所,號內沒有衛生池,小便就尿到馬桶裡,要是大便,請示班長,可以開門放你到看守所院內的廁所裡去。
我計算好了,早上6點鐘,我請示班長,要求到院內的廁所去解大便。丁回子班長看我大病剛愈,臉色還蒼白,沒有多想,便拿鑰匙打開號門。我鑽出號門,三步並二步地穿過走廊出了監號的大門。看守所的院牆,是用約5米高的木板圍起來的。我早就觀察好了,廁所旁有一隻舊啤酒箱,我蹬在啤酒箱上往上一竄,手便能扳住木板牆頭。那時我才20多歲,又曾是籃球運動員,只要手扳牆頭,攀上木板牆跳下去,就可以逃脫了。
在丁班長還在鎖號門的時候,我已竄到院子裡,按事先設計好的方案蹬著箱子,攀上牆頭縱身跳了出去。木板牆外是一條小河,河水雖然不深,但是水涼刺骨。我跳過牆頭,便匆匆地淌水過河。因為慌忙,我過河時,跌倒在河裡。當時我穿著一身運動秋衣,從河裡爬起來,浸透了水的秋衣便像一身沈重的盔甲似的。
我顧不了許多了,穿著這身盔甲淌過河,爬上土坡,穿過鐵路,一直跑到朗鄉的北山上。我跑到北山坡上的松林裡,這時別說是跑,就是走也走不動了。我手把著棵小松樹,勉強地站住了。我知道,追捕我的人是很快就會趕來的。北山坡上的這片松林,是一片清蕩林地,沒有隱蔽之處,只有向上攀登,到了闊葉林帶,到了雜草灌木叢生的林帶,我就可以隱身匿跡了。
但我已走不動了,需要短瞬的休息。北山坡是我自幼熟悉的地方,向上攀過崗梁可到大青山谷,往東可以直通二道口的密林處,只有往西是條絕路,採石場的懸崖橫斷了通路。此刻,我往上往東都不行,只有往西,才能暫時躲過追捕。我用手扶著樹幹,一步步挪到了西邊採石場的斷崖處。果然像我料想的那樣,公安局追捕我的人立即出動,連在押的犯人,也選出十幾名來參加對我的追捕。他們上了北山坡,便分成二撥,一撥向東,一撥向北。
那天,正是六一兒童節,北山崗脊處有一夥小學生在教師的帶領下野遊,往北追捕我的這夥人攀上崗脊,詢問小學生,學生們異口同聲地說,沒有發現有人上來。這夥人便斷定我沒有爬上山梁,一定還在山坡的松林裡隱蔽,便返身從崗梁向下來搜索。我斜臥在採石場斷崖處的一簇雜草旁,片刻的休息已使我恢復體力。我剛想起身往東邊行走,一個順山坡下來的民兵發現了我。
他端著衝鋒槍,見我躺臥在雜草叢旁便端槍走過來,一聲厲喝:「莊曉斌,你站起來!」我側頭一望,見是個民兵,只有一個人,便無所畏懼地說「你站住!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從這斷崖跳下去。」發現我的民兵是位20多歲的青年,他見我態度決絕,便真地停住了,端著槍說:「莊曉斌,你的罪行不至於死,何必要自尋死路呢?聽我的勸告,你可千萬別做傻事。」我見這位小青年態度挺和氣,便認為有機可乘,對他說:「這位朋友,如果你肯網開一面,我肯定會終生感激你的。怎麼樣,你睜隻眼,閉隻眼,放我一馬,我不會忘了你的。」
正說著,我發現又有一名身穿警裝的人包抄過來。一剎間,我的腦海裡閃現出一種魚死網破的念頭。我知道,如果兩人都發現我,是誰也不敢放我走的。我猛然竄起身來,沿著斷崖邊的松林帶,又狂跑起來。「站住,別跑!再跑就開槍了!」後面的民兵厲聲喊著。我已是到了掙命的時刻,根本聽不進去這種吆喝,還是拚命地跑。噠……噠噠……噠噠噠……後面的衝鋒槍響了,我只覺得身邊掠過冷嗖嗖的風,子彈打得身邊的松枝跌落。我又跑了有二里多路,終於再也跑不動了,一頭栽倒在一棵小松樹旁。
後面追捕的人迅即追到,四五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我摁在了山坡上,把我的胳膊扭到身後邊,用一根8號鐵線擰綁上,是用鉗子擰緊的,鐵線都勒到肉裡去了。從車站附近的水泥橋上過河,我被押解回看守所。小鎮裡已經把我逃跑的消息傳開了,街道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一種視死如歸的意念襲上我的心頭。我昂著頭,凜然地從夾道觀看的人群中通過。
來到公安局的院內,當班的丁回子班長竄過來,照我屁股狠踹了一腳,罵道:「你……你可把我騙苦了。」他還想再踢我,但被公安局的魏局長喝止了。魏局長訓斥道:「你想幹什麼?」說著魏局長朝丁班長踹了一腳。
我被押回到監舍。同監的幾位犯人都像迎接凱旋的將軍一樣,朝我點頭,豎起大拇指。雖然這是一次失敗的壯舉,在這些人看來,我也是個有膽有識、夠得上有鋼的男子漢。到了監舍,仔細查看才發現,我的運動服褲襠處有一個被子彈洞穿的彈洞。多懸啊!這顆子彈,如果再高幾分幾厘,恐怕是即便我死不了,也被打廢了。 在朗鄉林業局公安局看守所,呆了不到幾小時,我便被專車押解到鐵力市看守所去了。這裡是高牆電網,從此我再也尋覓不到脫逃的機會了。
2010年11月24日於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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