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訌
從一八五零年「金田起義」起,太平軍一路勢如破竹,大敗清軍,不久就攻佔武漢三鎮,隨後沿江揮師東下,在一八五三年三月攻克向有虎踞龍盤之稱的南京,並在此定都,改稱「天京」。
定都天京之後,雖然太平軍的北伐失利,但其他軍事行動卻勝仗連連,尤其是一八五六年春夏,太平天國在軍事上取得了一系列輝煌勝利。在江西,太平軍控制了全省五十二個州府;在湖北,西征將士保衛武漢,打退清軍一次次圍攻;更重要的是在天京外圍,太平軍先後擊潰長期直接威脅天京的敵「江北」、「江南」兩個大營,天京終於解圍。
但就在這時,天王洪秀全和東王楊秀清的權力之爭終於爆發,發展到血洗天京的地步。
「天京內訌」使太平天國由盛轉衰,成為它從勝利走向失敗的轉折點。
洪楊矛盾由來已久,與太平天國「政教合一」的體制有極大關係。洪秀全早年自視極高、抱負極大,但偏偏屢試不中,在失意、彷徨、痛苦和憎恨中於一八四三年與馮雲山等創立「拜上帝會」。洪秀全從一些基督教小冊子中得到啟示,認為只有創造萬物、主宰一切的上帝是唯一真神,其他一切人們所崇拜的對象都是「邪魔」,必須斬盡殺絕。他宣稱自己是上帝的次子、天兄耶穌之弟,受上帝之命下凡「斬邪留正」。不久,他與馮雲山來到偏僻的廣西山區傳教,信者甚眾,準備發動起義。
但就在緊張準備起義之時,馮雲山卻在一八四八年初被捕,洪秀全急忙奔走營救。拜上帝會一時群龍無首,會眾發生混亂,面臨分裂瓦解。這時,以燒炭為業的楊秀清急中生智,利用當地流行的代鬼傳話習俗,忽然口啞耳聾,不吃不睡,假托「天父上帝」下凡附體,怒責動搖分子,要廣大會眾遵守天父之命跟「萬國之主」洪秀全斬妖殺魔。楊秀清的「代天父傳言」以天威神力穩定了眾心,對維繫拜上帝會組織起了重要作用。
父特差下凡的地位。這樣,太平天國就出現了「一朝二主」的現象。在政治上,洪秀全是天王,是一國之主,位極人臣,稱「萬歲」;楊秀清是東王,位於洪下,稱「九千歲」,洪、楊是君臣關係。但在宗教神權上,洪只是皇上帝次子,而楊卻是皇上帝(天父)的代言人,在神權上楊秀清的地位反高於洪秀全,實際剝奪了洪秀全是上帝在人間唯一代表的資格。由於太平天國實行的是「政教合一」的體制,所以這實際上成為對洪秀全在現世權力來源(合法性)的潛在挑戰。因此,這種政治上的君(洪)臣(楊)關係和宗教上的父(楊)子(洪)間的矛盾,使洪、楊關係一直十分微妙,為以後的分裂埋下伏筆。
由於楊秀清有卓越的組織、指揮才能,在永安建制封王時楊秀清被封為東王,而且「所封各王俱受東王節制」,地位高於其他各王,僅在洪下。不過,由於在神權上楊高於洪,在戰鬥中楊曾屢次以「天父下凡」鼓舞士氣確有實效,所以楊秀清常以「天父下凡」的名義斥責洪秀全,洪秀全雖知這是騙局,但也無可奈何,只能假戲真做,因為神話一旦被揭穿,連自己也被否定。定都天京之後,洪秀全閉在深宮,耽於享樂,荒於政事,楊秀清更是不可一世,屢為無謂小事斥責、羞辱洪秀全,藉以樹立自己的權威。如一八五三年十二月楊秀清曾以洪秀全虐待宮內女官為由,趕到天王府當眾怒斥洪秀全:「爾有過錯,爾知麼?」洪秀全立即下跪回答:「小子知錯,求天父開恩赦宥。」楊繼續怒喝:「爾知有錯,即杖四十。」眾人一再替洪求情,楊仍下令杖責,直到洪秀全俯伏在地表示願意受杖才算罷了。有時深夜楊秀清並無要事突往天王府,因朝門緊閉數重,洪秀全迎候稍遲,楊秀清就以天父之名要怒杖洪秀全,洪只得跪求:「求天父恩赦小子遲延之罪!」對天王尚且如此,楊秀清對其他諸王大小官員更是任意打殺。久之,形成許多重大戰略和政策都由楊秀清決定,一些典章制度也由他改定,大權由楊總攬的局面。
一八五六年八月,天京外圍敵人威脅解除不久,實權在握的東王楊秀清又假托天父下凡,將天王洪秀全召到東王府,逼洪秀全封他為「萬歲」,洪只得答應:「東王打江山,亦當萬歲。」楊又逼問:「東世子豈止是千歲?」洪又回答說:「東王既萬歲,世子亦便是萬歲,且世代萬歲。」這樣,潛伏已久的洪楊矛盾不能不迅速激化。面對楊的步步緊逼,洪秀全急忙密詔正在江西作戰的北王韋昌輝、在丹陽作戰的頂天侯秦日綱立即率部回京誅殺楊秀清。九月一日深夜,韋昌輝率精兵三千趕回天京包圍東王府,衝入臥室,將熟睡中的楊秀清殺死。而後血洗東王府,將府中其他官員、衛兵、楊的親屬、僕役等無論男女老幼,全部殺盡。殺戒一開便難封刀,韋、秦之部又濫殺無辜,僅九月四日就屠殺已放下武器的楊秀清余部五千人,一個多月下來共殺兩萬餘人,甚至嬰幼兒童也不能免,天京城內一片恐怖。
正在湖北戰場的冀王石達開聽說天京內訌急忙趕回,想要制止韋、秦濫殺。但此時韋昌輝已殺紅了眼,不但不聽規勸,反而要殺石達開。石達開聞訊慌忙逃出天京,結果,韋昌輝將石達開留在天京的家屬滿門抄斬。逃出天京後,石達開從湖北調回所部四萬精兵攻入天京,斬殺韋昌輝、秦日綱。
經過天京事變,石達開成為眾望所歸、輔佐朝政的理想人物。但經過這場驚心動魄的事變之後,洪秀全對人更加猜忌,只重用洪氏兄弟,處處防備、排擠、打擊、限制石達開。石達開忍無可忍,最後率大批精銳部隊出走,六年後終在大渡河被清軍圍殲。
天京內訌使太平天國元氣大傷,而且,「天父」「天兄」自相殘殺,神話開始受到質疑,信念開始破滅,太平天國的基礎開始動搖,預示著以後的失敗。
腐敗
「龍廷」還未坐穩,「自家兄弟」就如此互相屠戮,當非偶然,而是腐敗空前所致。
在封建社會,反抗統治者壓迫的農民戰爭當然是正義的,但最終卻不可能建立一個超越封建專制的特殊政權。太平天國也不例外,早在一八五一年三月,金田起義不久,洪秀全就登基稱天王,年末在永安下詔分封五王。在洪秀全旨准頒行的《幼學詩》充滿「生殺由天子」,「王獨操威柄」的帝王思想。定都天京後,太平天國的皇權專制、等級制度更是惡性發展。與歷代封建皇帝一樣,洪秀全本人也以「朕」自稱,經常告誡臣民「天下萬國朕無二」,「朕乃天父上帝真命子」,自比「太陽」、「日頭」,臣民遇見天王必呼「萬歲萬歲萬萬歲」。「真命天子」當然是世代相傳,「爺哥朕幼坐天國」,「父子公孫永作主」。不僅天王世襲,各王也都世襲,從高官到基層官員如兩司馬也世襲,「世食天祿」「累代世襲」,打破了以往封建統治者只襲爵位不襲職位的慣例,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到了後期,洪秀全不顧洶洶群情,給無功、無才、無德的洪氏族人大肆封王,引起他人強烈不滿,互相攀比,紛紛要求封王。結果,後來總共封了兩千七百多「王」,形成了一個極其強大的特權階層,大大加重了平民百姓的負擔。
太平天國的封建等級之森嚴,也是史所罕見。早在永安建制時就明確規定「貴賤宜分上下,制度必判尊嚴」,君臣上下之間稱呼、服飾、輿馬等方面都有嚴格規定,違者要受到嚴懲。官員朝見天王時必須下跪三呼萬歲,見王爵則要下跪三呼千歲。天王出行乘六十四人抬大轎,東王乘四十八人抬大轎,連基層小官兩司馬也乘四人抬轎。諸王出行有盛大的儀仗隊,所有官民都必須迴避或跪道旁高呼萬歲或千歲,倘有繼續步行者則斬無赦,一些高官也因此受到嚴懲。
自天王以下,王與各級官員的生活也非常腐化,剛剛入城一個月,敵人威脅還未解除,就開始大興土木,建造天王府。天王府以原兩江總督署為基礎,向外擴展十里,每天徵用萬餘民工,拆毀民房萬餘間。宮中金碧輝煌,重殿疊宇,象徵九重天庭。金龍殿飾以黃金,繪以五彩,光彩奪目。宮中珍寶無數,在外征戰的太平軍將領一直源源不斷將各種奇珍異寶運到天王府。天王所用王冠、浴盆、夜壺等許多器皿俱以金造。東王府也同樣富麗堂皇,尤其是所藏珍寶,竟超過了天王府。直到後期,大興土木之風一直未息,如忠王李秀成駐在蘇州,一直與敵緊張作戰,但忠王府之豪華也令人嘆止,據說僅次於天王府。直到蘇州城陷前夕仍一直動工,連後來進佔蘇州的李鴻章都驚嘆「真如神仙窟」、「平生所未見之境也」。其他各王都紛紛修造自己的王府,駐在外地諸王在天京都另建有王府,如李秀成、陳玉成都在天京建有王府。
封建帝王的后妃制度也為太平天國所繼承,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早在永安建制時,洪秀全就有三十三個「王娘」,到天京後有八十八個「王娘」,經常挑選民間秀女入宮,連九歲的幼主洪天貴也分了四個「幼娘娘」,諸王過生日都要選送美女。與高官的淫慾無度、耽於女色相反,太平天國對下層和百姓實行的卻是嚴格的禁慾政策,家庭被解散,夫妻分住男行女行,只有經過允許,才能過「夫妻生活」,否則要受到嚴懲。
「軍事共產主義」
與領導人的嚴重腐化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太平天國在所佔地區實行的卻是一種近於嚴酷的統治管理,其特點是把軍事化組織管理模式推廣到民間、社會,其社會結構是以軍事組織為核心的軍事、政治和社會一元化。
從中央到地方,幾乎都是清一色的武職官員,在縣以下的地方,其基層組織單位是「兩」,每25家為一「兩」,由「兩司馬」管理。兩司馬之上設有卒長、旅帥、師帥、軍帥、監軍、總制等官職,總制管一郡,相當於清朝統治時期的府。一個縣約分五軍,一軍一萬三千一百五十六家,每家出一人為伍卒,組成一軍,寓兵於農,「有警則首領統之為兵,殺敵捕賊;無事則首領督之為農,耕田奉尚。」由於土地歸公,所以農民生產出來的糧食除留口糧外,一切都要上繳,由兩司馬支配,甚至農民的生活也要受兩司馬的監督和支配。這種政策遭到農民強烈抵制,使農業生產受到嚴重破壞。
在所控城市,太平天國更是強令推行「軍事共產主義」,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解散家庭。如進入武昌後,就把居民按性別年齡分館居住,開始以十人為一館,後來以二十人為一館,有專人管理。定都天京後,完全廢除私有制,按性別把居民分別編入男館女館男營女營,夫妻不得同居,居民原來的財物全部沒收歸「聖庫」,生活必需品由聖庫按定額供給。六十歲以上老人和十六歲以下兒童入「牌尾館」,男性青壯年則住「牌麵館」,其任務除參加戰鬥外還從事體力勞動,有手工業技能者進入諸營與百工衙,天茶衙、豆腐衙、醬人衙……在監管之下從事集體生產勞動,產品不經過市場交換直接入聖庫分配,生產者除按定額分配的吃、穿外也別無報酬。按照「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歸上主」的原則,一切私營商業資本全被沒收,個體小商販也不例外,「鋪店照常買賣,但本利皆歸天王,不許百姓使用」。經商所獲利潤全部上繳聖庫,商業實際被完全廢除。女館則不分年齡,在監管之下參加各種諸如抬磚運瓦、收割拾柴一類的勞動,善女紅者則編入錦秀營。丈夫到女館探妻只能在離門數步之外問答,而且聲音必須洪亮,讓大家都聽見,以防說「私房話」。
這種把社會變成「大兵營」的做法完全違背常理,遭到各式各樣的抵抗,生產受到破壞,物質極度匱乏,糧荒日益嚴重。為保證這些政策的貫徹實行,執政者只能用重典施嚴刑,把苛刑重罰作為治國基本手段,結果是濫施刑罰,人人自危。
從杖責、鞭笞到熨斗烙背、跪火鏈、纏火鏈、斬足、挖眼等等,死刑有斬首、五馬分屍、點天燈、凌遲等等。如燕王秦日綱的牧馬人因見楊秀清的「同庚叔」沒有起身失禮,被這個同庚叔怒打二百鞭後又被楊秀清處以五馬分屍的極刑,秦日綱被杖一百,掌管刑部的翼王岳丈黃玉昆被杖二百。有次參護李鳳先路遇兵部尚書侯謙芳時沒有讓路也被處死。盛夏時天京酷熱難當,男營女營中都有人因頭上生瘡或生虱而剪髮,結果被指為「通妖」,被施以腰纏燒紅鐵鏈或用燒紅鐵千刺入股內的酷刑。百工衙內的工匠如果爭吵鬥毆、逃走被捉甚至寄宿他館都要被斬首處死。有的婦女被懷疑出外與丈夫「野合」受孕,結果竟被剖腹查孕。百姓若有藏金一兩、銀五兩者斬,藏有儒、釋、道著作者斬……濫施酷刑,必然怨聲載道。太平天國的理想是「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歸上主,主有所運用」,「務使天下共享天父上主皇上帝大福,有田同耕,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處不飽暖」。要實現這種理想,只能承認要有一個至高無上、公正無私、洞察一切的「上主」來「分配」,這種公正、平等,實際卻是更不公正更不平等,因為「主權者」不受任何監督制約,有權任意「運用」聖庫的公共財產,這必然要走向腐敗。在那種沒有任何私人財產的「兵營」式社會中,個人最基本的生存用品都完全依賴權力者分配,因此沒有任何自由,社會沒有活力,更沒有創造性,而且,軍事化社會的等級更加鮮明、森嚴。
結語
按照一種人工設計的社會模式來建構社會是危險的,設計得越細,危險性越大--《天朝田畝制度》明文規定每戶只能養五隻母雞、兩頭母豬。在人類歷史上,如此大規模的烏托邦實驗確實罕見。
來源:《南風窗》
(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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