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寒冰：悼念奶奶

绿色的麦地，在阳光下闪亮的麦地……我捧着奶奶的牌位，跪在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麦地，看着沉重的棺木缓慢地落下，与爷爷的棺木合并在一起……

这是一个万分悲伤的时刻。

疼爱我的奶奶走入了另一个世界……父亲和叔父，弟弟和妹妹……我们一起跪在麦地。阳光洒满麦地，绿色的麦地，神圣而庄严。父亲的身躯，苍老地贴着麦地……唢呐的声音，在麦地里哀伤地飘荡。从此，父亲不再有母亲可以依靠，我也不再有奶奶……回家的时候，再不能远远地喊一声：“奶，我回来了！”

眼泪无声地落在麦地，落在我跪着的青色的麦苗上，我无法抑制我的悲伤……

在爷爷去世15年后，奶奶也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时刻。

几个月前，我连续梦见奶奶，醒来后眼中含泪……赶忙给家里打电话，奶奶一切安好。临近新的时候，一直非常健康的奶奶突然躺倒，偶尔清醒的时候，把周围的人一个个看过来。一位婶婶说：“是想大孙子了吧？”奶奶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医生每天探视。奶奶顽强地坚持着，奶奶在等我回来……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从父亲的声音中听出哽咽，意识到奶奶情况可能不好……放下电话就往家赶。回到奶奶身边的时候，她一直在昏迷，六个小时后，奶奶安静地离去……父亲、母亲、叔父、婶婶、弟弟、妹妹，一起喊着，希望奶奶能够重新回到我们的身边……

有奶奶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父亲也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到奶奶的娘家宁庄（奶奶姓宁，宁庄人）烧回头纸回来的时候，父亲突然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旁边的人架着……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父亲也已经老了。那条他小时候走过无数次的路，那条通向他姥姥家的路，从此，将变得陌生……

奶奶的离去，让父亲成为这个家族最长者。这将是一种沉重的责任。

我从小跟随爷爷奶奶。奶奶长爷爷两岁，在我的记忆当中，爷爷在奶奶面前永远都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那是一种相依为命的感情。

贫穷是一种巨大的苦难，而人祸则是更为可怕的恶魔。大饥荒的时候，奶奶也差一点饿死，是爷爷上河工带回来的一个馒头，救了奶奶的命。爷爷一生勤劳耿直，备受乡邻尊重，但他去世的时候，正赶上上蔡县以殡葬改革之名压榨民血，许多老人的尸体被强行挖出来，然后，向亲属勒索钱财，交过罚款后再重新下葬，这种通过凌辱去世之人牟利的行为是自人类有文字记载以来都未曾有过的……上蔡县时任县委书记杨松泉后被司法部门查明贪污数亿元，而当时上蔡县全年的财政收入也仅几千万元。此事后被媒体公开报道，杨松泉受到严惩也属恶有恶报。上蔡县穷，却屡出贪官酷吏。

爷爷是在借殡葬改革之名制造的巨大的白色恐怖气氛中离世的。

当时，家里人四处打点，在夜里安葬了爷爷。这是我一生的痛。爷爷一生光明磊落，却只能在惶恐中下葬。我甚至只能压抑着痛苦，不能哭出来……每当我发出一点哭声的时候，旁边的亲人就提醒我可能面临的后果……爷爷去世后十多年的时间里，当我回想起这一幕，都忍不住落泪。一个普通人，在勤劳一生奉献一生受苦一生后，甚至不能有一个有尊严的死！我目睹家乡许多老人的惶恐，他们恐惧自己离世后，成为官员勒索亲人的工具……

奶奶一生为爷爷而活。爷爷去世后，最悲伤和孤独的是奶奶。去年夏天回老家，看到奶奶吃过饭后，就回到跟爷爷一起生活过的旧房子前，坐在门口发愣，我忍不住哭了。我知道奶奶在想念爷爷……为了更好地照顾奶奶，父亲母亲跟奶奶住在一起，父亲把家里的房子重修了一遍……爷爷留下的旧房子一直没有修葺，就不能再住人了，但奶奶经常坐在旧房子的门口……我远远地看到奶奶，看到她苍老的身影，那天，我边流泪边跟父亲说，要多陪陪奶奶说说话……

奶奶一直惶恐自己离去时，也遭遇爷爷那时的恐惧。我能深切感受到奶奶的心思。我悄悄跟母亲说了。母亲承诺奶奶一定给她一个体面的葬礼，让儿孙们都在身边，以此宽慰奶奶。母亲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奶奶走的时候，家里所有的人都守在身边……

从小至今，我目睹许多善良的人，他们虽然贫穷，但永远保持着勤劳、诚信、善良的性格；他们虽然勤劳、诚信、善良，但依然活得没有希望和尊严。我曾经想以毕生精力，促使改变……40多年后，我突然意识到，我能改变的，其实非常非常有限，一切如旧，勤劳、诚信、善良的人，依然活得很艰难，甚至连我自己，在被一个信任的学生洗劫后，也一度陷入困境。

去海外游学的时候，有一次，去阿灵顿国家公墓，我对一起的朋友说：“这是我最羡慕人家的地方，有一块不被拆迁的墓地，亲人祭奠的时候，不用太辛苦。”很多人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等我老去的时候，也许，爷爷奶奶的墓地将不复存在，而我也不知道将葬于何方，但我希望，有一小块不能随便拆迁的墓地，给自己的孩子一个追忆、悼念的空间，不让孩子承受我送别爷爷时的痛——十多年的痛。

其实，无数善良的人，都没有太多的奢求，他们只希望平平安安地来，有尊严地离去……而这本身，在现实中，谁又能说不是一种奢求呢？

麦地，绿色的麦地，生我养我的麦地……当我沿着麦地，追随长辈们的时候，在遥远的天国，我希望，看到他们最慈爱最幸福的笑容……我深爱的爷爷奶奶，必将为我拭去泪痕……愿爷爷奶奶在天国安享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