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左)與胡適(右)。(圖片來源:公共領域/維基百科)
1987年11月3日,梁實秋先生在臺北作古,海峽兩岸的朋友、學生紛紛作文悼念。此時人們似乎已忘記,梁先生當初在與魯迅的論戰中,曾被這位左翼聯盟的旗手指罵為「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
中共建政伊始,「乏走狗」又升級為「反動文人」。其實早在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就有一段文字稱:「像魯迅所批評的梁實秋一類人,他們雖然在口頭上提出什麼文藝是超階級的,但是他們實際上是主張資產階級的文藝,反對無產階級的文藝的。」毛的一句話,就把梁先生打入「反動文人」之列。梁先生在大陸讀書人的心中,除了「反動文人」之外,就是「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
大約在梁先生逝世前後,大陸有幾家出版社開始出版梁先生的散文集。這是改革開放帶來的「溢出效應」,1949年以來破天荒第一次。此後人們終於知道,這個「反動文人」兼「乏走狗」,原來是新文化運動以來的一代散文聖手,在中西文化之間辛勞筆耕整整一個甲子。
梁先生的文字雋永、取材自由、亦莊亦諧、妙趣橫生。同時作為翻譯家,梁先生獨力完成莎士比亞全部劇作40冊加3卷詩集的翻譯,耗時38年之久。作為學者,梁實秋還留下一部百餘萬字的《英國文學史》,主編《遠東英漢大辭典》,以及其他多種英漢詞典與教科書。
然而鮮為人知的是,梁先生又是一位出色的政治評論家。梁先生的政治評論,既追求思想自由,有明確的憲政訴求,同時對極權主義及其以掠奪為目標的公有制,有著清醒的認識。梁先生的政治評論眼光犀利,分析入木三分,即便在今天看,依然不失啟迪意義。
梁先生的政治評論,始於《新月》初創的年代。談梁先生的政治評論,須從《新月》開始。至今大陸仍有人將梁實秋歸入「新月派」,這是CCP別有用心的訛傳。上世記50年代末,梁實秋有《憶》一文問世,其中談到:「我有時候也被人稱為『新月派』之一員,我覺得啼笑皆非。如果我永久的緘默,不加以辯駁,恐怕這段事實不會被人知道。這是我寫這段回憶的主要動機。……新月派這一頂帽子是自命左派的人所製造的,後來也就常被其他的人所使用。」
《新月》創刊於1927年,當年梁實秋與友人余上沅任教於東南大學(中央大學前身)。因避兵亂,學校無法上課,二人遂攜眷由下關搭船到上海。余上沅先後就讀於匹茨堡卡內基大學與哥倫比亞大學戲劇系,後在南京主持戲劇專科學校約10年。中國人最早演出莎劇《威尼斯商人》,譯者是梁實秋,導演即余上沅。上沅先生後期執教於上海戲劇學院,文革中深受迫害而逝去。早已定居臺北躲過此大劫的梁實秋,曾寫下《悼念余上沅》一文。
《新月》的創辦,原出於胡適與徐志摩一時興之所至,既不為牟利也無所謂宗旨。這一年是徐志摩與陸小曼婚後的第二年,徐志摩在上海先後找了余上沅與梁實秋,又約了潘光旦、聞一多等好友,打算以潘光旦在馬浪路(今馬當路)的寓所為中心,辦一個刊物和一家書店。沈從文、葉公超、羅隆基、邵洵美等朋友也常聚會於此高談闊論。徐志摩意將刊物命名為「新月」,源自他在北平已成立「新月社」。這是一個以知識界人士為主的沙龍,「新月」二字套用印度詩人泰戈爾的詩集《新月集》,泰戈爾訪華時徐志摩任翻譯。
《新月》創刊後,梁實秋關於人性文學的主要文章陸續發表,與魯迅的論爭也始於此。有人將梁魯之爭與國共之爭聯繫在一起,認為「魯迅發表了著名的雜文《『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痛斥梁實秋。這樣,魯、梁之爭,演化為共產黨、國民黨在文化戰線上一場轟動一時的鬥爭。」這是階級鬥爭邪說的映照,言下之意共產黨就是無產階級的代表。
魯迅固然左傾,曾與共產黨在一條船上,然而梁實秋其實是一位保守的自由主義文學家,從未信奉三民主義,也不依附大權在握的國民黨,對國民黨的批判指責同樣口無遮攔。1935年在《自由評論》創刊號上發表的《算舊帳與開新張》一文中,梁實秋開宗明義指出:「國民黨自執政以來,最使知識階級分子感覺惶恐不安者,即是其對思想言論的自由之取締干涉,且其設計之工推行之廣手段之嚴,皆遠過於北洋軍閥統治時代之所為。」
將梁、魯之爭與國共之爭相提並論,即便從善意的角度理解,起碼也是無知。值得深思的是,1949年以後,「對思想言論的自由之取締干涉,且其設計之工推行之廣手段之嚴,皆遠過於」國民黨100倍的CCP,施行極權主義暴政,嚇得知識份子全體脆下,還有誰敢說一個「不」字?
梁實秋的政治眼光與自由主義傾向,最早體現在《新月》第2卷第3號上發表的《論思想統一》一文中。文章正是針對國民黨「一個主義、一個政黨、一個領袖」的一元化政治觀,針對國民黨的思想禁固政策而發。這一年梁實秋26歲,文中公開亮出了他反對思想統一的理由:
思想是獨立的;隨著潮流搖旗吶喊,那不是有思想的人,那是盲從的愚人。有思想只對自己的理智負責,換言之,就是只對真理負責;所以武力可以殺害,刑法可以懲罰,金錢可以誘惑,但是卻不能掠奪一個人的思想。別種自由可以被惡勢力所剝奪淨盡,惟有思想自由是永遠光芒萬丈的。一個暴君可以用武力和金錢使得有思想的人不能發表他的思想,封書鋪,封報館,檢查信件,甚而至於加以『反動』的罪名,槍斃,殺頭,夷九族!但是他的思想本身是無法可以撲滅,並且愈遭阻礙將來流傳的愈快愈遠。
這段文字至今讀來,依然光彩四射,令人心生敬意。《論思想統一》發表前後,羅隆基回國加盟《新月》,《新月》政治色彩也更趨濃厚。羅是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中國知識界最早討論人權問題,也是羅隆基在此時提出。梁實秋、羅隆基、胡適曾有《新月》政治評論三劍客之稱。「一二九」運動後,梁實秋發表《我對於學生運動的感想》一文,明確要求國民黨當局廢除一黨專政,實現民主憲政。
梁實秋與羅隆基、張東蓀等人創辦了《自由評論》週刊後,發表了《我為什麼不贊成共產黨》一文,明確表示自己「一向不贊成共產黨和共產黨主義」。文章從三點分析對共產極權頗具理性的見地,其中第二、第三點,至今對大陸遭受長期洗腦的臣民而言,仍不失醍醐灌頂的啟迪:
第二點,我不滿於共產黨的是它的對於私有資產的仇視。我自己不是資本家,我也不依靠資本家維持生活,……但是對於私有資產這個制度,我仍是擁護的。我至今還以為私有資產制度不應廢止;……我們要的是公平,不是平均。共產黨所採取的是報復手段,要造成恐懼,這是我所不能贊成的。第三點,我不滿於共產黨的是他們的反民主手段。在政治方面,他們是要一黨專政的;在思想方面,他們也是要排斥異己,定於一尊。此種不容忍的態度,與民主的理想背道而馳。
這是對中共極權鞭辟入裡的觀察,不含絲毫情緒色彩。梁實秋對關於私有資產制度的真知灼見,就連現今大陸的大批經濟學教授也應感到臉紅。
到了1944年,介公領導的抗日戰爭,由戰略相持轉入反攻階段,中共趁機搶奪天下的野心也暴露無遺。梁實秋在《華聲》先後發表兩篇政治評論:《我對於中共問題的一個看法》與《公開答覆一封匿名信》,進一步顯示出他對憲政制度的追求,以及解決中共問題的大智慧。他在文中指出:
只有實施憲政,中共問題才能得到合理而徹底的解決。實施憲政之後,國民黨還政於民,國民黨退居普通政黨的地位,當然所有的中央軍隊一齊都是國家的軍隊了。到那時候共產黨沒理由再繼續保持「陝甘寧邊區」和他的特殊的軍隊。一切是民主,一切是聽人民的意思,任何黨只能爭取民眾做他的後盾,任何黨不需要武力來支持。如果有任何一黨仍然擁有武力割據地方,那便是叛國行為……
憲政制度是人類政治智慧最光輝的結晶,可惜在蔣經國先生之前,國民黨高層缺乏這樣的真知灼見,加上接踵而來的蘇共強勢滲透與對中共的支助,以及華府盲目的綏靖政策,最終導至國民黨敗退臺灣,至此大陸徹底陷於黑暗。
憲政制度的方向,就是人類文明的方向。竭盡全力阻擋憲政制度的中共,對人類文明正是不折不扣的反動勢力。梁先生不僅站在人類文明的前沿,而且是一位清醒的自由主義者,在自由的「多少問題」與「有無問題」之間,比其他自由主義知識份子(包括張東蓀、羅隆基、儲安平等人在內)看得更透徹。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也是他在1949年忍痛離棄大陸,選擇臺灣定居的原因。比起同時代大批知識精英的觀望與等待,最終慘死共產暴政之下,顯得何等睿智?
值得慶幸的是,就在1987年梁先生仙逝前的20餘天,臺灣的思想自由終於實現,不同聲音終於解禁,臺灣的政治制衡結構也終於形成——曾經遭梁先生抨擊的一黨獨裁製度,從此在中華民國告終。
上世記80—90年代,大陸出版的各種梁實秋文集,全限於散文小品,絕無政治評論方面的片言只語。原因很簡單:梁實秋的政治評論,說出的是真理,擊中的是中共極權的要害。
早在1935年,梁實秋即憂心忡忡指出:「這十年來國內研究經濟的學者們,有誰可能堂堂正正地發表過反對共產的論著?共產問題在中國是這樣嚴重的大問題,而學者名流、思想家,竟躲避著這一個最迫切的問題,而不痛切地表示意見。」
而今80餘年過去了,早已奪取天下的CCP,其極權與反人類惡行更是變本加厲。大陸不必說了——知識界的話語權早被剝奪。為什麼臺灣知識界面對CCP咄咄逼人的氣勢,依然如此麻木?為什麼面對CCP將「一國兩制」的陰謀,企圖由香港推向臺灣的時候,國民黨中的老一代人,卻患了軟骨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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