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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楊後增(又名日進),1919年生於江西省廣豐縣大塘底村一個世代務農的家庭。父親排行老大,下邊有兩個弟弟,一曰後賢,一曰後育。
父親自幼聰穎好學,強記博聞,高小畢業後,因家計困頓不能升學,到一家雜貨店做店員。他白天做生意,晚上自修初中課程。兩年後,以同等學力的身份參加九江師範在上饒行署的招生考試,一舉奪得全行署16個縣市第一名,從此獻身民族的教育事業。在三尺講台上,父親孜孜不倦教書育人,又肯鑽研,不久便成了廣豐東南鄉的名師,後被提拔為吉岩區中心小學教導主任。由於業績優異,多次受到縣教育行政部門的表彰和嘉獎。
大陸政權易幟後,我家被劃為地主成分,爺爺楊鳴達戴上地主階級分子帽子。父親仍從事小學教育工作,1952年還被任命為壺嶠中心小學總務主任,並連年被評為先進教育工作者。父親秉性鯁直,不事權貴,惹怒了一位姓鄭的區委書記,從此便沒有一天安生。1957年,在沒有任何「右派言論」的情況下,仍被列為重點批判對象。那年肅反,縣肅反辦突然宣布父親是歷史反革命分子。父親莫名驚詫,因為1949年前,他一直與政界毫無沾連。他對肅反人員說明,他一直當小學教師,從沒離開過三尺講臺。若是當了鄉長,當地老百姓怎會不知曉,請組織認真調查。不料那位肅反人員又是拍案子又是瞪眼睛,大罵父親不老實。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在高壓威迫下,父親無奈在「當過國民黨副鄉長三個月,抓過一次壯丁」政審結論上按指印,旋即就被送勞動教養。在勞改農場,九死一生,父親有幸逃出了鬼門關。直到1992年,廣豐縣政法委書記夏金福出於良知,主動給父親平反(在此之前,不知申訴了多少次,都毫無作用),摘去了父親戴在頭上35年的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夏書記感慨地對父親說,當年認定他是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原始材料,只是有個農民在鄉政府辦公室聽到有人當面叫過他楊鄉長。經調查,那個農民的檢舉材料是按肅反人員授意寫的。
在暗無天日的毛時代,惹怒了一位共產黨的基層書記,就要遭此大罪,善良的人們,你能想像得到嗎。
我的二叔父楊後賢,1923年出生,當年江西貴溪高等師範的高材生。他才華橫溢,敢做敢干,是教壇上出色一員。1956年,他從中心小學教導主任上調縣文教局組建教研室。不久,《廣豐教研》問世,好評如潮。其時,學習蘇聯一邊倒,中小學實行5級記分制。1957年,毛澤東設下陽謀,開門整風,在一派「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鼓雜訊中,正在省委黨校學習的二叔也敞開心扉,在座談會上大發感慨:「5分制好是好,但失於粗疏,沒有百分制精細,我看在重要考試時,還是採用百分制好。」由是闖下大禍,被扣上「反蘇」罪名劃為右派份子。因罪行輕微,留校任教,監督改造。從此,二叔淪落為沒有人格尊嚴的賤民,受盡了屈辱和折磨,過了20多年非人的生活。他上課時,胸前必須佩上「右派份子楊後賢」的白布條,學生喊他,不能叫老師,只能直呼其名。他還要在課餘的時間裏,打掃廁所,給食堂挑水。一出校門,小孩子就會在一片「右派,右派,像個妖怪」的叫罵聲中,扔著泥團、石子甚至干糞疙瘩追打他,且無權自衛。這痛苦的非人生活,摧毀了二叔的精神與肉體。他的額頂禿光了,臉形成了倒三角,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他不能笑,也不能哭,連大聲講話的自由都沒有。只是一站在講台上,又恢復了先前那生氣,津氣十足,聲音清晰洪亮,語調流暢甜潤。1959年,風調雨順年景好,神州萬里卻處處鬧飢號寒,餓殍橫藉,時聞人吃人的慘劇。右派份子的待遇,當然更要低人一等。一個風高月黑的秋夜,一臉浮腫的二叔斷然逃出廣豐,到瓷都景德鎮做苦力,竟也賺得半飢半飽。可是好景不長,不久被查出是右派份子,於是發配浮梁山區勞動改造,在那裡過了十多年煉獄般的日子,直至1979年。
千言難盡比我略長几歲的三叔楊後育。他篤信馬列,毛澤東階級鬥爭學說滲入骨髓,瀰漫五內,奉若至寶。參加工作以後,埋頭苦幹,枵腹從公,定期向「黨」交心,幾十次上百次寫入黨申請書,以期「脫胎換骨」,成為無產階級的一員。平日裡,他嗅覺靈,警覺高,一切可疑的言行,都難逃他的火眼金睛。每臨政治運動,三叔總是一馬當先,衝鋒陷陣,所向披靡。斗胡風分子,批右派份子,整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戰功赫赫,一時成了階級鬥爭的尖兵,讓「階級敵人」聞風喪膽的英雄。聽他的一位同事說,楊後育在批鬥會上,總是打第一炮,血眼橫睜,聲若炸雷,其熱如牛。一兩句不合時宜的話,甚至是無心的玩笑,他都能往線往綱上靠,大有不置人於死地決不下戰場的「英雄氣概」。
可是,就是這麼一位「赤膽忠心」、「階級鬥爭」的鬥士,也不逃不脫階級鬥爭魔掌。1961年,大陸風聲鶴唳,說蔣介石要反攻大陸。「偉大領袖」又一再告誡國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楊後育出身於地主階級家庭,天生的「崽仔」。加上他針鋒畢露,還時現崢嶸,得罪的同事自然不少。於是,以其人之道,還治於其人之身。幾個同事一湊合,便羅列出楊後育的十大罪狀,諸如為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大哥喊冤,為右派份子的二哥鳴不平等等。一貫沖衝殺殺的楊後育,如今只能可憐巴巴地耷拉著腦袋站在批鬥台上,一任同事的狂轟濫炸。儘管多是不實之辭,但百口莫辯(其實也沒有辯駁的權利)。不低頭也得低頭,不認罪也得認罪,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從來不發慈悲。楊後育痛哭流涕,噬臍莫及,但他的醒悟太遲了,世上從沒有後悔藥。1963年,同事們又捕風捉影,給楊後育頭上安了一條嚇死人的罪名。於是開除公職,回老家做了地球修理工,至今未能平反。
嗚呼!時值毛澤東階級鬥爭學說的幽靈,還不時在神州大地遊蕩的今天,噩夢般的昨天還會回來嗎?我不能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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