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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難之間見深情(圖)

 2012-04-21 12:58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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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彥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對於周邦彥詞,王國維有一段很有意味的評價:「夫境界之呈於吾心而見於外物者,皆須臾之物。唯詩人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之文字,使讀者自得之。遂覺詩人之言,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詩人之妙也。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詩人之境界,唯詩人能感之而能寫之,故讀其詩者,亦高舉遠慕,有遺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淺焉。若夫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唯詩人能寫之。故其入於人者至深,而行於世也尤廣。(清真)先生之詞,屬於第二種為多。「(《周清真先生遺事》)他讚揚周邦彥詞的「入於人者至深」,但並不給周詞以「大詩人之妙「的評價,認為周詞「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大體是公允的。但在細細品鑒了這一首《蘇幕遮》詞後,讀者可以看出,其中還是有「大詩人之妙「處在。

本詞的藝術結構很是奇妙。反覆吟詠後,可知結尾的「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之句,其實是全篇的開頭。這是作者的一個精心的藝術安排,是他鄉心濃郁的深情體現。周邦彥在作此詞時,正在汴京為官,因厭倦仕宦風塵,想念家鄉錢塘(杭州)心切。結尾所說的「芙蓉浦」,即荷花塘,「小楫輕舟「 兩句,描寫了他在夢中回到了家鄉,劃著輕快的小船,出入於芙蓉浦之間的愉悅情景。而當夢醒後,詩人依舊身在異鄉,家鄉離他還是那樣遙遠,於是,悵惘失落的心情便油然而生了。

有了對本詞結尾之夢境的瞭解,再來品味本詞的開端「燎沉香,消溽暑」兩句,就會知道溽暑二字,不僅狀寫了夏天的潮濕溽熱,而且也透出了因思鄉而煩悶的心情。詩人燃起名貴的沉水香,不僅是為了消除潮濕溽熱之氣,更是為了緩解那煩悶的思鄉之情。這樣,一個彷彿很平淡的開篇,便蓄積了濃重的鄉思——那夏季濃厚溽熱之氣與裊裊上升不絕的香雲,正是詩人剪不斷之鄉情的形象化表現。

「鳥雀呼晴,清曉窺檐語「——此刻屋外的鳥兒雨後的叫聲,引出了作者更濃郁的思鄉之情。清真善於化用前人語境,而不露痕跡。古代詩詞經常有窗外鳥兒喚醒夢境或錯報信息的描寫。如唐代金昌緒之《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又如敦煌詞《鵲踏枝》云:「叵耐靈鵲多瞞語。送喜何曾有憑據。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裡。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雲裡「。在借對鳥兒啼叫之煩惱來烘托念遠之情方面,周詞與前人詩境並無不同,而以鳥雀窺檐之多情襯托自己的痴迷鄉思,卻不著對鳥雀之煩惱的一字一語,別有一番含蓄蘊藉之妙。

彷彿是在鳥雀報導天晴之一聲聲的催喚下,作者走出了屋門。首先映入其眼帘的,或者說最引起他注意的一種景物,是荷花:「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盛開的荷花,本來是足以讓人流連的極美的景象,又何況是被一夜的雨水滋潤過、被旭日照耀後的荷花呢!但見青青的荷葉在日光下圓圓地舒展著,被風兒吹動的荷花輕搖著,抬起美麗的臉龐,格外動人。「舉「字極妙:一方面生動狀出了荷花在風中搖曳的景象,令人如臨其境;另一方面,也以擬人的手法,寫出了荷花舉頭與詩人相對的場面,讓他心動神搖。這個「舉」字還有一番妙用:它讓作者進入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氛圍——詩人此刻目睹京城荷花搖曳所產生的柔情,與出入家鄉之荷花塘的昨夜泛舟夢境正好彼此映照。兩地荷花造成了一種強烈的藝術張力,使得作者思緒紛紜,於是逗出了兩難之間徘徊流連的藝術佳境。

為什麼說這是兩難之間徘徊的情境呢?下闋的「故鄉遙,何日去「,即以模糊的句法,把詩人的鄉戀與有家難歸的矛盾心情抒寫得十分真切。在這兩句中,詞人給讀者留下了難以說清的思緒——是他對何時能離開都城回到家鄉的企盼,還是對自己離鄉赴都城的昔日的回首?這種並不明確的喃喃自問,恰恰是其仕子身份的自證,吐露了仕宦之人進退兩難的心理。接下的「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是這種兩難思想的進一步延伸——家住吳門,卻久客於都城長安(這裡指汴京),所以一種漂泊之感縈繞在心頭;而久客長安,雖然想家,但畢竟因為久住,已離不開更舒適、方便的都市生活,即便回家鄉,恐怕也不適應了。這應是作者之思緒徘徊於都市與鄉村之間的另一層深意。

對詩人來說,家鄉,是流逝的時光的象徵,有他兒時美好的記憶。那金子一般的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五月漁郎相憶否「一句,把時光拖回到與少年伴侶們乘船進入荷花塘中的醉人歲月。「五月漁郎」四字,勾出家鄉荷花盛開的時節與童年的時光,深情無限。這種充滿詩情畫意的生活,自從作者走上了仕宦之途後,就永遠地終結了。現在,他只能在夢幻中,進入這種只可回憶而不可企及的人間佳境:

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人總是要長大的,而他的幼年時光,就成了他終身既幸福又悵惘的心靈記憶。人類注定要從較低級文化(如鄉村文化)向高級文化(如城市文化)發展的,而高級文化的發展,又會以較低級文化中的質樸成分之逐漸淡化、遠去為代價。於是,那質樸的生活情景便成為了一道閃耀著童真光輝的回憶。這種人生況味,被周邦彥用如詩如畫的筆墨描繪出來,具有深邃、動人的象徵意味。

清人賙濟在他的《宋四家詞選》中有這樣一番評價:「上闋,若有意,若無意,使人神眩「。這一評價是十分中肯的。其實,不僅上闋,如果對下闋的境界進一步深入的話,也會「使人神眩」。這種神眩,是一種每個人長大以後都會擁有的心靈回憶。童年時光,是一個人最燦爛的心靈儲備時期,人的啟蒙時代的時光,最具有質樸、純美的性質。周邦彥本詞在童年與成年之間的心靈徘徊,在鄉村與都市生活之間的情感流連,恰恰在有意無意之間,成為了人類的情感歷程的一個象徵。它發人深省,令人感慨,成為了一種在現實與過去、成熟與童真之間的複雜的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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