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游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春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宋代文豪蘇軾《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之「誰道人生無再少」這一名句,堅信人生可永葆青春,可謂前無古人,活力四射。而為深入感悟這一光彩四溢、發人深省之名句的意味,可對這一首《浣溪沙》詞及其產生背景、創作環境,作更細緻的探討,以期更大的收穫。
蘇軾對於人生,從少時就有了與眾不同的成熟感悟。及至二十五六歲光景,他在開封與北宋書法家蔡襄談論書法時,說出了「學書如泝急流」的名言警句。詩人晚年被貶至海南島後回味過四十年前的那一段話:「予嘗戲謂君謨(蔡襄字)言:學書如泝急流,用盡氣力,船不離舊處。君謨頗諾,以謂能取譬。今思此語已四十年,竟何如哉?」(《記與君謨論書》)他把寫字比作逆水行舟,每書一筆,如同在湍急逆流中奮槳,竭其全力,使「船不離舊處」。這個比喻確實精彩——它不僅生動概括了蘇軾的書法觀,而且也透露出其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人生感悟,飽含著對人生之清醒認識與艱苦奮鬥的人生情趣。蘇軾在他坎坷之一生中將 這種人生觀身體力行,「已四十年」,當他在海南回首往事時,是非常自豪的。
而蘇軾將其獨特人生觀發揚光大,恰恰正好在他人生最困苦、危難的烏臺詩案之後被貶黃州的時期。黃州的艱難處境,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挑戰。也就是在這一人生逆境之時,其「用盡氣力,船不離舊處」的逆水行舟之精神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激發。元豐五年(1082),作者四十七歲,這首《浣溪沙》小詞誕生了。它那「誰道人生無再少」的千古名句,正表明瞭作者「如泝急流」之人生觀發展的一個新階段。
這一年三月,蘇軾曾游距黃州不遠的蘄水縣清泉寺。《東坡志林》有載:
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而聾,遂往求療。……疾愈,與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蘄水郭門外二里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是日劇飲而歸。
從以上記載可知,詩人尋醫治病後,游清泉寺,一路飽覽青山綠水,心情不錯;一條小小河流——蘭溪(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的洗筆泉臨其上),更吸引了他的視線。他注意到,這條平凡的蘭溪,正西向流淌著;驀然間,它成為詩人詩興勃發的一個「導火線」。
蘇軾為何對水之偶然西流現象如此感興趣?不用說,水之向東流,本是人人所共知的自然現象——南唐後主李煜就曾藉以概括人生的悲哀與無奈:「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東坡自己也曾在本年,於黃州赤壁磯唱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之名句,對時光之無情、人生之易逝發出過無限感慨。那麼,這眼前西向而終將東去的蘭溪,給了他什麼啟示呢?詞人並沒有在一開端就寫出他的感悟,而是以「山下蘭芽短浸溪」之畫面的描寫,巧妙地開啟 了思想與情感的閘門。
作者佇立於煥發著清新氣息的蘭草溪畔,心有所動。「短」與「浸」兩字,看似尋常,寓意卻深。這些短小的貌不驚人的蘭草,終日被溪水所浸泡、沖洗,並沒有消失、滅亡,而是頑強生長,愈顯勃勃生機。這一司空見慣的自然現象,此刻在蘇軾眼裡如此不同凡響,是因為「浸」於流水中的蘭草不屈之姿,與他所說的逆水行舟的情形,有幾分相像,與他闡述過的「泝急流」的人生觀正相契合,展示著生命在逆境中自強不息的氣象!試想,蘭草在流水沖刷中的搖曳光鮮,船工在「泝急流」時的搖櫓風姿,文人在書法中的縱橫奮筆,不都是困難中的堅持努力之結果嗎?長期孕育的人生理念,扎根在蘇軾的內心深處,一旦與浸泡於水中繁盛生長的蘭芽相遇,身處逆境的詩人之神經立刻興奮起來;這種驀然而至的興奮情緒,籠罩著全篇,成為他面對「溪水西流」而發出「誰道人生無再少」的豪情壯志的堅實起點。
蘇軾在《東坡志林》中介紹本詞誕生的背景時,提到了當地有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洗筆泉這一細節。這個細節十分重要,對於理解蘇軾當時的心情極有幫助。提到王羲之,必然會使人想起書法。而如前所介紹,書法對於蘇軾來說,不過是「如泝急流」的人生理念的藝術表現罷了。在這裡,「山下蘭芽短浸溪」的藝術情境,與洗筆泉所代表之「泝急流」的書法精神,融為一體,使得溪水中繁盛的蘭芽意象中孕育了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為後來的感情高潮,蓄足了氣勢。論者往往目蘇詞為豪放,其實蘇詞往往心細如髮,一如其融自然、人文之精神為一爐的蘭草意象,樸素無華,而生機四溢。
接下寫到周圍環境:「松間沙路淨無泥」——青青的松樹中間,沙子鋪成的小路,潔淨無泥。遒勁的青松,與芬芳的蘭草相互映襯,展示著強勁的生命力;而潔淨無瑕之沙路所代表的安謐自得之藝術境界,襯托出詩人情感噴發之前的蓄勢待發情態,用筆簡潔巧妙。緊接其後的「蕭蕭暮雨子規啼」,在明朗情境中忽添陰鬱、淒涼色調,展示了生活本身與蘇軾心情的複雜。生活本是悲歡的交織,動靜的交融,詞章從充滿活力的蘭草、松樹意象轉折出蕭蕭暮雨之景與頻送春歸的杜鵑啼聲,使感情張力得到極大加強,亦使後面的豪情抒發,意味更厚,更加震撼人心。
詞人目送那西去的蘭溪,高唱道:「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流水東逝,總給人一種頹唐、衰老之感;現在西流之蘭溪,朝氣勃勃,成為了煥發青春生命、對命運作勇敢抗爭之精神的象徵。無知之溪水尚如此,何況有知有靈的人呢?詞人大聲呼喚人們要永遠保持年輕的心態與勇氣,保持最高的生命質量,使生命更加充實而富有光彩。這兩句一氣噴湧而不失曲折之致。從思維的時間順序來說,作者是由於看到了「門前流水」西去而興「誰道人生無再少」之唱嘆;而他卻把「誰道」唱嘆之語領先前置,這就大大加強了抒情的份量。「誰道」與「無」之間構成了強烈的反問語氣,使詩人的豪情更增千丈。「少」字本身雖然 平常,但由於它呼喚著人們向自身之超越的極限發起挑戰,因而碰撞出耀眼的思想火花,使得這一名句光彩四溢,發人深省。煞尾的「休將白髮唱黃雞」一句,用愛意深情、懇摯語氣,將世間之落寞歌音、消極情緒加以勸戒,使人讀後,不由不生奮發向上之想。
「白髮唱黃雞」,出於唐人白居易《醉歌》:「誰道使君不解歌,聽唱黃雞與白日。黃雞催曉丑時鳴,白日催年西前沒。腰間紅綬系未穩,鏡裡朱顏看已失。」黃雞晨鳴,白日暮沒,一鳴一沒之間,時光迅失,朱顏不再,難怪古人的這類詩歌感人既深,傳播復廣。在蘇軾看來,這種情緒之產生,雖很自然,但對於人們來說,一味宣泄,只是自滅志氣而已。因此,他用「休將」之忠告,結束全篇,一種對生命的極度尊重之情與對人世間深切關懷之意,閃耀在字裡行間。這一深情款款的勸世之語,把作者一己之豪氣,點燃為人世間的共同熱情,因而其奇思俊句,自然成為了人類共享之思想財富。
人是可以永葆青春的——「誰道人生無再少」。蘇軾這一對生命之理想境界的追求,如上所說,並非心血來潮之語,而是蓄積已久。早在杭州通判任上,他便詠出「流年未肯付東流」、「挽回霜鬢莫教休」(《浣溪沙·即事》)之洋溢青春氣息的奇句。在黃州他也曾於詩中發出過「沿流不惡泝亦佳,一葉扁舟任漂突」(《次韻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其三)的逆流奮槳之無畏情懷。在政治方面,他讚揚不顧性命批評皇帝,欲「回狂瀾於既倒」(韓愈《進學解》)的韓愈,歌頌他那「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的氣魄;而他自己,不也正是像韓愈那樣勇於批評弊政,才險遭殺身之禍,最終被貶至黃州的嗎?因此,這首誕生於 黃州的《浣溪沙》小詞,正是具有愈挫愈奮之品質的蘇軾之文學創作的必然碩果。
在本文中,筆者指出了蘇軾早已確立的人生「如泝急流」的書法觀與人生觀,以為這種人生觀與他的「誰道人生無再少」名句之誕生,是有著內在的聯繫的,至於在《東坡志林》中詞人提到了王羲之洗筆泉時,他是否想起了自己曾經與蔡襄談書法時的那段話語,倒沒有考證、確認的必要。對於蘇軾來說,這種人生觀既然在他心裏紮下了根,那麼磊落驚世之名句的誕生,是遲早的事。蘇軾是不會讓追求理想的讀者失望的,作為一個中國大文豪,他終於將自己生命中最堅實、 最輝煌的部分融匯到薪火相傳的祖國文學財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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