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歷史》對話宋家兒媳:宋子文沒有對不起國家
宋曹璇近來引起史學界的關注,是因為她不僅是宋美齡的弟弟宋子安的兒媳,而且是胡佛研究院蔣、宋、孔三家檔案的「把關人」。2003年,她進入胡佛開始審閱宋子文檔案;2004年,「兩蔣日記」落戶胡佛,她作為特別四人小組成員,最先看到全部蔣介石日記;而且迄今為止,她是僅有的幾個看過蔣經國日記的人。她眼中看到的蔣宋家族,是什麼樣的?
■ 宋子文,沒有對不起國家
《看歷史》:蔣、宋、孔檔案公開以後,史學界對這幾個人的看法有什麼改變?
宋曹璇:當我們兩岸各說各話的時候,你不知道哪一個是對的。可是一直到宋的檔案出來、蔣的檔案出來、孔的檔案出來,發現了很多新的史料,證明了一些事情,他們才發現,原來真相是這樣的。所以我就說,三個檔案開放以後,造成了很多「黑天鵝效應」。這個「黑天鵝效應」,中國大陸的學者更顯得驚訝。學者的態度是要寫一些真實的東西,這是他的專業,如果他這一輩子,都是寫一些假的,他將被別人評論什麼?
《看歷史》:檔案公開後,外界對宋子文的負面評價似乎也少了。
宋曹璇:陸鏗在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登報紙說,宋子文自己的外貿公司有貸款3億,結果全國嘩然。總共的外匯額度才有5億,宋家跟孔家拿掉3億,那還得了。他們就去查,結果查出來以後,發現是小數點的錯誤,陸鏗就叫報紙登了一個小小的啟事,說是小數點的錯誤,他們忽視了。可是後來呢,陸鏗還是說,他沒有錯,是因為受到了壓力。
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是謊言。香港鄭會欣教授寫了一個論文,拿給我看。他說在宋的檔案裡面,寫得清清楚楚,宋把公文都拿出來呈報給蔣介石看,孔宋兩個外貿公司才300多萬,內容是跟海外購買軍備、購買布匹什麼的,因為當時我們在抗戰的時候,很多產業已經沒有在生產了,所以很多東西都從外面運進來,兩家一共是300萬。宋的檔案很好,批文都有複製留下來。鄭會欣博士拿了這些資料以後就寫了那篇論文,在2008年發表的,證明了陸鏗當時講的是不實在的。
《看歷史》:在檔案裡面,您看到的宋子文呢?
宋曹璇:看到宋的檔案以後,我知道宋是個了不起的人,我們宋家沒有對不起國家,絕對可以全部開放。也是看到宋的檔案以後我才有了信心。在看蔣介石日記時候,他裡面罵宋子文賣國賣黨、違背革命原則,他把宋罵得狗血淋頭,我都留下來。這沒問題啊,去對照宋的檔案,去看嘛,為什麼這天罵宋罵得這麼厲害,去看宋這一天的檔案裡面有些什麼可以對照的,大部分都是要錢不給,蔣介石要錢他不給。沒辦法,然後蔣要印鈔票,宋說不能印鈔票,宋是懂金融的,蔣是軍人嘛,對這他不懂。宋說不能夠印鈔票,這還得了啊。蔣每次罵宋,看宋的檔案對照,我覺得很有意思的。
在宋子文的檔案裡面,有一封信,我們看了都在笑。他說那時候,廖仲愷要錢,蔣介石要錢,他說我中國銀行就這麼一點錢,如果你們都要錢,你們都拿走,我中國銀行就關門,不做了。吳景平教授出的《宋子文畫傳》,以及有照片的《宋子文和他的時代》,是我們宋家給的一些照片,裡面有外國記者訪問宋子文時畫的一幅漫畫:在一個上坡的路上,宋子文一個手撐住整個中國的經濟的壓力,一個手往上推,然後說我受不了了。(《看歷史》2010年7月刊)
■ 宋美齡,人們應該看重這位女性
《看歷史》:在蔣宋家族的重要成員裡面,您是見過宋美齡的,她給您的印象如何?
宋曹璇:我嫁到宋家,耳朵聽到的,都是醜化我們家族的(內容)。我嫁到宋家這麼多年,也沒有人談這個事情,也不敢問。可是你眼睛看到,你會覺得很驚訝,你會說為什麼姑媽吃飯那麼簡單,穿衣服那麼樸素。
從李登輝時代開始,夫人到了美國,砍掉了她所有這些醫生、護士的人數。大姐(孔令儀——筆者注)告訴我,到了美國來以後,姑媽的所有首飾都是她媽媽(宋靄齡)的,她可以隨便用。那我才知道,蔣夫人是不買首飾的,因為她是一個基督徒,她講究的不是一種物質的享受。所以呢,我那個時候,就有點懷疑,為什麼人家都說我們貪污?我們錢到哪兒去了?
《看歷史》:當瞭解到一些歷史之後,您對宋美齡的評價呢?
宋曹璇:我們希望大家能夠看重這一位女性,關鍵是她是否真的做了對中國有利的事情。我們希望大家看到,她為了中國的女性,為了整個社會的福利所做的事情。她把很多在美國留學時學到的知識,引進到中國來。抗戰的時候,她認為女人要對社會負責,女人要在男人在打仗的時候,負起後方的責任,所以發起了整個中國的女權運動。她一直到處演講。在那個時候,全中國的女性給她寫的信,幾乎有2萬多封。這些信藏在臺北婦聯會的地下室裡面,一直沒有公開。曾經有幾封被檢出來,登在臺灣早期的婦女雜誌上面。現在我跟吳景平老師兩個人正在蒐集《宋美齡及她的時代》的一個史料畫傳。吳老師這次去,在雜誌裡面找到了那幾封,看到後非常感動。
2003年,蔣夫人在紐約去世,那個時侯太突然了。孔令儀就說,我們簡單一點,我們不要辦了,就隨便把家人弄來就算了。我就抗議說,姐姐,不行!為什麼?蔣夫人雖然是我們的姑媽,是你的姨媽,但她是我們「國家」的「第一夫人」,絕對不能草率。
《看歷史》:吳景平教授現在是宋家歷史研究方面非常權威的學者,那他對宋美齡是怎麼看的呢?
宋曹璇:吳老師是在大陸長大的一個學者,他的印象裡宋美齡應該是比較奢華的。這次我帶他到官邸裡面去,看到蔣夫人住的地方、蔣夫人的衣櫥。他說,就這麼小啊?我說對啊,(如果像傳聞那樣)她一天做一件旗袍,她一定有幾萬件旗袍,那你覺得她放哪裡?吳老師就笑。
然後我就說,你看她的床,你看蔣公的書房,我說是不是夠簡樸?他說,我覺得應該說是簡陋。我就跟他講,那個時代,他們是臥薪嘗膽,他的心態已經不在這個物質上,他要的是怎樣的能夠雪恥,在蔣介石的日記上,每天的都寫著雪恥兩個字,那個時侯雪恥很重要。(《看歷史》2010年7月刊)
■ 蔣介石,知行合一與基督教信仰
《看歷史》:有人說蔣介石是為了娶宋美齡才信的基督教,是這樣麼?
宋曹璇:我們先講,蔣公學陽明理學。早期時候他在私塾唸書,他的老師都是浙江人,浙江是以陽明理學為重的一個省份,他也是非常地遵行陽明理學。陽明理學是講知行合一,他是知而行的一個人,那他不知的時候,他常常不會堅持去行。
當時他要追宋美齡的時候,到了日本,宋母跟他講,我們是基督家庭,你必須信這個。他就說我不知道什麼是《聖經》,我也沒念過,我念完再說。這是他的第一個回答。後來他就開始念《聖經》。他是一講出的話一定做的人。
你在日記裡看到,蔣介石看《聖經》的步驟是非常慢的,偶爾看看,今天看一下《孫子兵法》,明天看一段《聖經》。他說,今天讀《聖經》一節或幾章,就這樣子。你就看到他是隨便看的。他跟蔣夫人1927年結婚,結婚以後,宋美齡為了讓他瞭解她的信仰,就把她在《聖經》研讀班的那些資料拿來交給他。她說我自己都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我只是一個被媽媽逼得信耶穌的,現在為了蔣公,我就重新把那個時侯的筆記本拿出來大家一起研讀,這對我受益匪淺。在那段時間,蔣夫人就覺得蔣介石是非常認真地在學習。
1930年的時候,宋母生病,他就在日記上說,宋母病重,我為了要安慰她,回饋她,報答她對我的愛心,我決定受洗。他當時受洗,也當然是因為結婚這兩三年蔣夫人帶他學習,加深了瞭解。可是他受洗的一個動機,卻是為了感恩,為了感恩宋母對他的愛心,對他的栽培。 在她病危的時候,讓她高興,所以他在家裡就受洗了。
你在他的日記裡看到,這個人真的是很奇妙,當他決定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他從此每天看聖經,日記裡面就開始了,常常會有經文出現。《聖經》裡面講哪一段話,然後今天讀經怎麼樣,今天禱告怎麼樣,今天聚會怎麼樣……這就表示這個人是蠻有誠信的一個人,他真的是知行合一的一個人。
《看歷史》:他的信仰是虔誠的麼?
宋曹璇:我自己也是基督徒,也念過神學院,我看他基督教的成長,是從1939年開始的。他看了一些書,就是基督信仰的書跟黑格爾的辯證論,當他把這兩本書合起來看的時候,對他衝擊很大的。他要知道他為什麼要信,他的信仰有掙扎。
在 1939年,他突然開竅。雖然之前他有去查經,有去聚會,有去做禮拜,什麼都有,因為他從小是信佛的,他媽媽信佛的嘛,他的信仰裡面還常常會摻雜一些佛教的想法。而且他自己以為的信仰是很好玩的,他認為中國傳統的天就是上帝,我們要天人合一,耶穌就是天人合一,他想了一大堆的道理,比如儒家的孔子講些什麼,認為儒家跟基督教是完全一樣的。他前面講的一大堆話,我從神學的角度來看,是胡說八道,是他自己的一個假想跟幻想,他就是一定要牽扯在一起。因為他根深蒂固的想法,他要瞭解,卻不知道怎麼瞭解,他就按照他已知的東西做了切入點,哦,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那樣。到了39年之後,他才真正的看清楚了。
我覺得他信仰的清晰,對於他後來49年失敗後是有非常大的幫助的。在49年那段時間,蔣介石知道,自己真的不行了。他在神的面前,完全的謙卑的時候,他完全依靠神。那個時候,他身邊的陳佈雷、戴季陶等人相繼自殺,對他的影響非常大,那他就常常在想,如果他們信耶穌的話,他們可能就不會自殺了。
基督徒認為神是他的主宰,如果我自殺的話,我就搶奪了神在我自身上的主權,我的生命是在神的手上的,主權在神手裡,你憑什麼自殺。那個時候他就常常在日記裡面寫,如果不是神要我負擔起中華民族的這個使命,我情願死掉。在後來,在48、49、50 年那些時間,日記裡隨便翻翻就是這樣的話。因為他已經沒有辦法面對。
人總要面子,他從45年的頂峰,四大強國的領袖,那種光環那種榮耀當中,突然一下子掉了 90%的江山,你覺得他是什麼樣的心態?人的面子總挂不住,可是他那個時候謙卑到什麼地步啊,他說,如果是神的旨意,我在這裡等待,我已經沒有辦法了。他說,求神拿掉他的恥辱。他也不知道這件事情會在剎那之間變得怎麼樣,他那時候失控了嘛。所以我們就可以在蔣的日記裡面,看到信仰對他多重要。而且他絕對不是為了婚姻的逼迫而信的,他不是那種人。當蔣介石信的時候,我覺得他就是全然地投入,而且他信得非常清楚。
《看歷史》:抗戰時,汪精衛號稱奉了委員長的命,或者達成了默契,跟日本和談,但蔣一直沒有鬆口,認為汪就是漢奸、賣國賊,日記裡面他對汪怎麼評價?
宋曹璇:非常不好,從一開始就不好,他認為汪搖擺,覺得汪不堅定。其實從「中山艦事件」開始,他對汪就已經非常不滿意。那個時候汪是國民黨的主席,他就開始對汪不滿意,覺得他的政策是有錯誤的。汪後來要跟日本人妥協,很多人都說蔣也講求和談,其實蔣從來不願意和談。他在日記裡面寫,今天我們跟日本人和談,如果我們是一個被侵略的國家跟對方和談,對方是比較強的,那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呢,到時候說不定又來賠款什麼的。如果我們得勝了,再來跟他和談,我們也沒有太大的好處。他在日記裡面有一句,說勝而不武的人才是真正的得勝。
他那時候寫了很多的信,文告、廣播給日本人,希望他們能夠醒來,不要來侵略,在東亞彼此相鄰的倆個國家,我們應該和平相處。他說我拒絕和談的原因,是因為我們不會佔優勢,我們一定會有很大的損失,而且我們會受屈辱。所以他決定是一定要打,可是要打,他希望有一個國際的正義制裁進到我們國家來,幫助我們。(《看歷史》2010年7月刊)
■ 蔣經國,一位內心感性的人
《看歷史》:您所看到的蔣經國日記裡面,他的形象與您之前所知的形象有什麼不同麼?
宋曹璇:開始審閱蔣介石日記時,日記受損得很厲害,所以胡佛就先給我看了一些蔣經國的日記。
看到蔣經國日記的時候,我就開始哭。在每一篇日記裡面,經常看到他對家鄉、對父親、對母親的思念。不管看到樹也好,看到山也好,看到風景也好,他都想到他溪口的老家。他在日記裡面就說,我是遊子,真的是牽掛我的家鄉。聽說「文革」的時候,把他的家裡破壞得怎麼樣,他就說,我是個不肖子孫,都沒有資格去返鄉,去修復。他又說,父親對他的期盼,他實在壓力很大,他不想當「總統」,他說我願意做一介農夫,日出而耕,日入而息,那樣至少我還有休息的時間。你看到日記裡面,常常寫午夜一時約誰來談,半夜一點鐘把人家叫到「總統府」來談話,所以,我就覺得他的壓力很大。
因為他們給我的日記是從1980年開始,然後我就說可不可以看前面的。我倒要看看在1975 年,他父親過世的時候是什麼樣。結果是,(他)每一天都在哭泣中。我就覺得他不像是一個我的腦子裡面每天雄赳赳氣昂昂,站在上面那麼嚴謹的、很理智的一個人,經國的日記是十分感性的。
《看歷史》:80年代,臺灣解除戒嚴、開放黨禁與報禁被認為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在蔣經國日記裡面,當時是怎樣的想法呢?
宋曹璇:我是看過,我也知道,但他的日記還沒有開放。我就不談他的日記裡怎麼寫。
從外來看,我覺得那是一個趨勢,逼得他不得不開。我覺得他也認知了,這是一個民族必然要走的一步。經國是知道,那個時候可以開,絕對沒有問題,他對他自己有信心。因為「十大建設」,他對整個臺灣的貢獻。雖然民進黨後來否認,可是臺灣從那麼一個沒有資源的島嶼,能夠成為亞洲的「四小龍」之一,真的不容易啊。在七十年代石油漲價的時候,在全世界經濟蕭條的時候,臺灣一路竄上來,那是真不容易的事情,所以我就覺得他是有信心的。他相信開黨禁也好,開所有的報禁也好,對我們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另外他父親一直對他有期盼。他認為,父親沒有完成的使命,就是他的使命。很多人認為,經國先生在臺灣的表現了不起,其實我覺得都是蔣介石已經布好局,不管是經濟方面,還是整個「國家」的建設,他都盡量一直在保持,都要繼續。所以經國在日記裡面對父親的這種懷念,對家鄉的情結,與對中國整個大陸的一個使命感,是非常濃厚的。他對家裡面的人的要求特別的嚴厲,他會罵家裡面的人,罵得很厲害,所以我就覺得不太方便公開。他的日記會不會公開,還在研討當中,因為他的日記裡面有太多私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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