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難道有人能把已經落入軍人之手的地盤要回來?但這回居然成功了。這是因為,進入大躍進時期的中國需要造勢,仗已經打完,小小一個駐川辦不可干擾大局:在中央文化部根據黨中央精神的指引下,"縣縣辦博物館"丶"村村辦展覽室"。四川省文化局緊跟著下文如下:
大地主劉文彩,在剝削和壓迫農民方面,在我省較突出。為了用具體而生動的事實說明舊中國幾千年來封建地主階級對農民進行殘酷的壓迫和剝削......決定將該莊園(新舊公館)保留,設立地主莊園陳列室。
上邊有命令,下邊自然雷厲風行:中共大邑縣委會發出成立"地主莊園陳列館"的通知,由縣委宣傳部丶農村工作部等機構聯合,陳列館籌備組成立。
第一步當然是掘墓拋屍。接著開始佈置展覽。無奈劉家莊園裡邊大部分家居細軟已經流失,政府於是出面,根據展覽的需要,向民間搜求。1959年春節開展。共三大板塊:奢侈生活丶罪惡的社會關係丶剝削壓迫的工具丶刑具。為迎接建國十週年,又加上了四臺蠟鑄模型:吊打丶老虎凳丶槍殺丶水牢。
隨著全國階級鬥爭升溫,大邑縣的這個陳列館得到上一級的重視。中共溫江地委宣傳部介入,部長馬力決定把整個專區的階級鬥爭重點都移到這裡,認為"蠟鑄模型這種宣傳形式很好,是政治標準和藝術標準的有機統一。"他認為只有四臺,氣魄不夠。最後在地委宣傳部的直接指導下,又創作了吊打丶活埋丶逼租殺人等十七臺,外加一套《百罪圖》--無論展品還是"罪惡",已經不限於劉文彩一家;指名道姓劉文彩罪惡,現在已經知道,幾乎全部扑風捉影而後編造。具體說,就是"集中了多家地主的罪惡,用藝術手法表現出來"。
1962年秋,中共八屆十中全會把"階級鬥爭"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座大邑的列館開始由四川省文化局主持"改館":用蠟模,以裝置藝術的方式(即蠟人或泥人穿上真正的農民或地主的衣服,抬著真的筐丶坐在真的椅子上),製作八臺石膏模型。除了劉文彩的奢侈,更增加了地主的殘酷剝削和農民的英勇反抗。即所謂"終於在黨的領導下,徹底摧毀了封建地主階級和國民黨反動政府的罪惡統治。"
泥塑《收租院》的想法就在這時冒出。陳列館開始做準備,到"文化大革命"臨近的1965年年中,按照中央"階級鬥爭為綱"髮指示的,已經是四川省委宣傳部:作品"既要表現農民的悲慘生活,也要表現他們的不屈和反抗;既要表現地主階級的兇惡殘暴,也要表現他們的虛弱和恐懼。讓人看到是一個收租院,想到是整個社會。"這一宗旨,由火速調來的專業藝術家予以實施,大型泥塑《收租院》出籠。
從那時候到今天,45年過去了。當下在法蘭克福席爾恩美術館展出的,叫做"百萬人的藝術-毛澤東時代百人群雕"。據送展者敘述,"104個真人大小的人物,分為交租丶驗租丶過斗丶風谷丶算賬丶逼租及反抗七個部分,人物形象生動,富有個性。整組群雕注重細節,規模宏大,以連續性的系列雕塑表現了完整的故事情節。"
什麼情節?大邑劉家的故事,還是整個中國地主階級的縮影?如果說中國農民的貧困丶屈辱與仇恨,可以集中在地主的地租剝削上,1960年代初數千萬農民餓死是怎麼回事?在當今"和諧社會""千年盛世"觸目皆是的"討薪農民工"和"失地農民",又是怎麼回事?
製造出《收租院》的藝術家技法嫻熟,作品生動具有感染力,這都沒錯。但他們的創作在多大程度上受制於當時的政治需要?群雕所具感染力的指向,究竟是令觀者精神升華,造福百姓,還是以欺騙的手段煽動仇恨為統治者的政治目標服務?
德國人一定還記得納粹黨衝鋒隊員如何高唱"今天,德國是我們的;明天,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記得戈培爾當年發動的"波蘭威脅"宣傳攻勢丶記得他的名言:"宣傳只有一個目標:征服群眾。所有一切為這個目標服務的手段都是好的"--"語句鏗鏘丶結構完美丶攻勢凌厲丶效果赫然"全都當之無愧。
對自己歷史上痛苦的一頁,懷著對後世丶對全世界的責任,反思又反思的德國人,會在今天拿出來煊赫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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