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李怡楷口述)
"你們這些人來早啦。"那人粗聲大氣地說。"幹麼這麼急?他們要到吃中午飯才收工回來。你們等著吧。""可我不用等。"和我一起進來的那個女人急忙對他說,幾乎帶著點兒勝利的神情,同時舉起了那把鍬。"瞧見這個了嗎?那個狠心的男人,他再也不會回來見我了,我可以去他那兒。這是他兒子,他也能去。"
"給我看死亡證,"那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身上穿著制服。看過死亡證後,他喃喃地說:"呵,是的。你是他老婆?""要不是他老婆,我來這兒幹啥?他在哪兒?"
"嗯,你遲了一步,明白嗎?這種天氣,屍首不好放著的,明白嗎?他昨兒個晚上已經給埋掉了。待會兒把他的東西交給你,你等著吧。""幹什麼要等?我要離開這鬼地方,越快越好。"
"負責死者遺物的同志吃飯去了。他要到一點鐘探視開始才回來,明白嗎?說話就到啦,慌個啥?"
他轉身回內屋後,死者的妻子嚎啕痛哭起來。"呵,呵,你這個狠心的男人啊!你怎能撇下我們不管啊?呵,你這個狠心的男人啊,你怎能把我們娘兒倆撂在這樣一個世界上啊?你這個狠心的冤家,呵,呵,呵!"孩子不聲不響地啜泣著。屋裡的其他女人都耷拉下腦袋。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聲說:"別哭啦,別哭啦,天兒這麼熱,你得保重,現在""現在他走啦,我可咋"她又號哭起來。
這時候,另一個穿制服的男人從裡面走出來,手裡提著一個寒磣的包袱,隨手扔在號哭著的女人腳邊,以打發公事的口氣對她說:"得啦,別哭啦。這樣哭下去有什麼用?死的不是他一個。昨兒個一晚我們就埋了五個。沒東西吃就沒法兒活,很簡單。現在回家去,另謀生活吧。"
"他埋在哪兒?我們能去看看嗎?"
"有什麼用?快帶孩子回家去,別誤了火車。"
"火車,是啊,火車,我們可連買車票的錢都不夠。"
"這,這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啦,對不起。"他邊說邊轉身回辦公室去了。
我從媽媽給我的錢裡掏出兩張一元的人民幣,塞進她手裡。她抓住我的手,我趕忙說;"回家去吧,大姐,一天下來你夠受的啦。孩子也太累了。走吧,不用說啦。"我輕輕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她喃喃地說:"那就再見吧。但願你的運氣比我好。"
我隔著窗戶目送娘兒倆上路。他們拖著疲憊的腳步,沿著剛才走過來的漫長而崎嶇的碎石子路走去。她肩上扛著那把沒用上的大鍬,柄上掛著死者留下的包袱,彷彿是他的生與死的見證,我默默地在心裏為死者和生者祈禱,而且感到對我自己的命運幾乎無可抱怨了。
突然間,我感到很累,累得睜不開眼。我坐在長凳上睡著了。一陣腳步聲把我驚醒,我抬起頭,看到十幾個衣衫襤褸的男人站在門口。辦公室裡的那個傢伙從裡面出來,走到門前,開始大模大樣地向那些人訓話:
"你們大夥兒聽著。你們的家屬來這兒探視,給你們帶來了食物。我們允許這樣做,因為實行革命人道主義是我們黨的政策。他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滿足你們腐朽的資產階級胃口,而是為了幫助你們徹底改造自己。你們必須加倍努力,棄舊圖新,以報答黨和政府的寬大,並且也報答家人的幫助。現在我開始喊名字。准許你們每人和家人談十五分鐘,可你們說話得注意。我一次叫一個。巫寧坤!"
聽見報這個名字,我大吃一驚。我在門口那些不成模樣的臉中找尋過,可無法認出哪個是寧坤。他們身上穿的是沾滿泥巴的破衣服,臉容蒼白得怕人,看上去全都是一個樣子。這時,我看見他步履不穩地走進探視室。沒錯,他確實是寧坤,但完全變了樣。離家不過三年多,他怎麼會變成眼前這個人了?他想對我笑一笑,但又馬上收斂了笑容。一名獄卒領著我們出去走進一間小屋子,我們倆相距大約五尺面對面站著,那傢伙在我們中間靠邊站著。
"你們可以談十五分鐘。別犯傻,否則今後不許探視。"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寧坤手裡拿著一個綠色搪瓷飯盆,裡面盛著水,他的手在顫抖。這是我當初寄給他的,但已遍體鱗傷。他向前走了一步,向我伸出手來。"你喝"他小聲說,隨即低下了頭。看見水才使我感到口渴。整個上午我沒喝過一口水。我丈夫給我帶來了生命之水!在我大口喝水的當兒,我看到他頭上覆蓋著一層寒磣的短髮,稀稀拉拉,好像我在路上經過的那些墳堆上的枯草。我想起三年前他那一頭油光雪亮的烏髪。他的兩隻耳朵瘠薄蠟黃,就像只有壓在一起的兩層皮。他又抬起頭來時,我看到他浮腫的臉是死灰色的,他那雙過去炯炯有神的眼睛呆滯而凹陷。淚水湧上我的雙眼,但我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因為我不願讓獄卒看著我傷心而幸災樂禍。我原以為我有多少話要向他訴說,我們分別那麼長久了,而此刻卻在浪費我們的幾分鐘。
寧坤先開了口。"真對不起,要你走了那麼遠的路過來。你還好嗎?一丁丶一毛好嗎 ?"
"我們都好。兩個孩子留在我娘那裡。我們都想念你,希望你早日康復。"
"我現在好多了,感謝黨的關心"
"你病得很厲害,寧坤,我們必須"我驚慌失措地開始講了,可我心亂如麻。"我聽說有個地方可讓我們過夜。我得去向值班幹部申請。"
這時候,獄卒開腔了。"你們時間到了。下地去吧,巫寧坤!"我還沒反應過來,寧坤已經走了。我手裡拿著那只空搪瓷盆慢慢走了出來。
我得到許可和寧坤一起過夜。大牆外面有一所幼兒園,那是所有探視的婦女和他們的男人過夜的地方,男女合睡一張大炕。犯人們要到晚上政治學習之後才能出來。周圍的女人們有的唉聲嘆氣,有的在小聲交談。我注意到她們全都穿著一色的灰布幹部服。他們神情悲傷,讓人以為她們都在居喪。不用說,我在她們眼裡也一樣。
男人們終於來了,寧坤卻不在其中。我丈夫呢?我接二連三地向他們打聽,可是沒有一個人能給我答案。一個上了年紀的右派不祥地說:"在這樣一個地方,什麼事情都說不凖准的。"我身邊的二丶三十名男男女女發出一片嘈雜聲,有的說話,有的嘆息,有的哭泣。我多麼羨慕他們啊!我再也無法忍受,就走出屋子去等他,盼啊,盼啊。我在空場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活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困獸。半夜光景,一個巡邏的衛兵走過,他問我一個人在那兒幹什麼。我告訴他我獲准探視愛人,我還在等他。他說:"現在太晚了。你進去休息吧。眼下在這兒什麼事兒都可能發生,我沒法兒說。明兒個早上你就會知道啦 。"
回到屋子裡,我看到成雙成對的男女臉朝著臉縮在炕上,擠得像罐頭裡的沙丁魚一般。他們還在小聲說著。我多麼羨慕啊!天花板上一隻光禿禿的電燈泡發出眩目的光,使我想起在上午陽光裡閃閃發光的刺刀。炕上鋪的破篾席老是隔著我的襯衫扎我,好像不讓我忘記自己悲慘的處境。他究竟出了什麼事?難道他已經?我永遠見不到他了?我竭力將這些讓人發瘋的念頭從心裏驅趕出去,可那把大鐵鍬總是幽靈似的在我眼前晃蕩。
直到早上我才弄清楚他昨晚出了什麼事。我找到那個批准我過夜的值班幹部。他說我愛人昨晚出來時,私自將晚餐的兩個代食品花卷兒帶出來,顯然是想帶給我吃的。
"違犯監規。"他鄭重其事地宣稱。"當場被抓獲!"
"但那是講不通的。"我溫和地和他講道理。"我已經在探視家屬食堂吃過晚飯。何況我做夢也不會去吃他的口糧。我自己給他帶來了不少很好的食物 "
"他也那麼說,可是證據確鑿!所以就關一夜禁閉,不准吃晚飯。"
"只是因為帶著自己的晚飯 ?"我驚詫地問他。
"犯更小的錯誤都會關禁閉的。這兒不是大學,更不是俱樂部。這兒是監獄,是勞改單位,一切從嚴。不過,考慮到你大老遠從合肥趕來看他,你們還沒在一起呆過,這次我們對他寬大處理。過一丶兩個小時,他從禁閉室放出來,我批准他和你單獨見面兩個小時。這是革命人道主義,你明白。你別走開啦。"
兩小時後,寧坤來到探視室前和我見面。我焦灼地問他:"你沒什麼事兒吧?"
"別害怕,這地方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昨天晚上我出來時被抓住了。一晚上一人呆一間屋子,倒落個清靜。我只為不能遵守和你的約會感到不安。你必定會以為我不打個招呼就走人了,那未免太不禮貌啦。"他笑了一笑。"呵,這些把我們抓在手裡的小暴君!""值班幹部說,你私自將口糧帶出來給我吃,所以關禁閉。"
"他們知道那是瞎話。我只是想讓你開開眼,見識一下他們給我們吃的是什麼。不是食物的食物!"
"現在別生氣啦。你究竟怎麼樣?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我從你的簡訊裡看不出來。"
"對不起啦,我在信裡無法說實話。他們無權檢查我們的信件,因為連他們自己也說我們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可是我們的來往信件都得由他們檢查。是啊,隱私權)畢竟是一個西方的概念,我到現在還找不出一個確切的譯法。幸運的是,今天咱倆也許能享有一點‘'了。幼兒園看門的是個勞改釋放的老頭兒,他一個人住在那邊的小屋裡。他把屋子借給我們和家屬單獨見面。當然,得給點報酬。"
我們走到幼兒園附近的小屋前,寧坤敲敲門,一個長著山羊鬍子的乾癟老頭開了門。
"老王,這是我愛人,我們想在你這兒呆兩個小時,你方便嗎?"
"沒問題,反正我要去打掃幼兒園。你們自便吧。"
"給,老王,這是我愛人帶來的柿餅,"寧坤說著從他的草編提包裡拿出一個小包遞給他。"我分些給你。甜得很。"
"我愛吃柿餅,不過,你知道,我更愛吃真正的食物,煎餅丶糕點丶花卷兒什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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