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人學中文,這麼多人喜歡中文,這是全歐洲第一的!全世界唯一的!我進一步感覺,來到威尼斯,回到了人類心靈和精神的偉大棲居地。奇怪,面對這種場面我竟笑不起來,而是激動,興奮得只想叫喊!只想大哭一場!
走出門來,就是小街露天餐廳,鴿子飛到餐桌上,與人一起進餐。一條小狗朝我們熱情狂吠,它走在自己的巷道裡,神氣活現。我們去了一家簡單的餐廳、吃麵條,現在增加了布魯斯,他總是不期出現。餐廳是一幢木樓,樓上樓下全是木地板。布魯斯很和善地笑著,坐下來之前,我發現他的光頭上長著一根獨毛!獨釣寒江雪!餐館不收小費,但要收坐位費,義大利餐館同中國人開的餐館比較,後者便宜極了。屋裡人們吃得很快,一會就散了,只剩下我們幾個人。馬克永遠在問:可以嗎?高興嗎?喜歡嗎?關懷備至,細心得像女人,他身上某些動作也真有些女性的嫵媚。走在路上,哪怕同別人談話,他也總會注意到你的存在。
中文系或遠東系或東亞系,就在一條小水巷邊上,下層挺陰沉、陳舊,樓上很清雅、明亮、整潔,空間煥然一新。會見了系主任,然後在小會議室看一部關於「六四」的電影,日本人拍的,電影裡有個講述人是侯德建。銀幕前的講台上坐著個日本人,七八個聽眾邊看電影邊聽他演講。這人聲音很低,室內安靜極了,非常學院派風格。同那間大教室比起來,這裡簡直靜如止水。明天的朗誦大概也在這裡,風格也是「學院派」的,決非「大街、廣場和人群」式的。但我準備把「搖滾」的喧囂帶入學院的殿堂,焚燒這些「小拉斐爾」和「小但丁」的肉身、燒沸他們青春的血液和撞擊他們的心靈。我決不安安靜靜就範於冷靜的空間箝制,而要把我的聽眾一個個丟入「華夏聲音」和中國語言音節的沸水中,然後撈起來,把他們週身粘伏的「文化」皮毛刮光,帶他們進入非死板、沉悶的「喧囂的沉寂」。我不喜歡單純「上課」式的「傳授」,而選擇「碰撞」;不選擇「注入」而喜歡「融解」。讓生命以精神「注視」和心靈「傾聽」的方式回覆生命和「重返肉身」。坐了七、八個人的房間宛如無人。靜靜地進去,悄悄地出來,精神「竊賊」似的。又進一間閱覽室,拱頂上有繪畫,畫面上是十七世紀的義大利人想像中的中國和中國人的生活。閣樓、幽徑之外,就是茅亭和漁翁,我必須給他們以今天的「中國」和「中國人」的一份生命和生存的真實。
我在威尼斯大學的朗誦會,安排在遠東系的圖書館,正是日本人講課的那間小會議室。馬克顯然估計得太保守,只安排了幾十個人的位置。我一看,也憋氣。學生們三三兩兩來了,結果座位坐不下,又增添了椅子,還是不行。人們只好站在過道上,在門口還擠了一堆人。幾乎每個人手裡都有一冊我的「房子詩歌」圖片,人還在來,圖片告罄。顯然空間太小、容不下這麼多人,而且人還在來。馬克同雨蘭商量,是否可把人分為兩批、分兩場朗誦?雨蘭建議他換一個大地方,結果換了樓下進口的廳堂,這兒空空蕩蕩、一無所有,足以容納許多、許多人。前面地上坐了一大片,後面和兩邊還站了一大堆。哇!義大利的青春!義大利的熱情!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人,出乎馬克和艾帝們的意料,也超過了我的奢望。前頭開始由馬克對我作了很長時間的介紹,每個人都發了一份我的詩歌的中英文對照影本,這是針對他們的學生也同時學中文和英文而準備的。不想聽眾來得太多,準備的資料遠遠不夠,馬克只好把我要朗誦的詩,直接先用義大利口語直譯朗誦一遍,然後再由我用中文親自朗誦。我朗誦時穿著寫有我的詩句中英文的T恤衫上場,衣衫是黑色的,前面的詩句是「我是一隻被追捕的野獸」,背後寫的是中英文的「行走的詩歌」。還有一件紅衣衫,胸前寫的是「一朵紅玫瑰的力量」和從其中摘錄的詩句,背部寫的同樣是「行走的詩歌」。我分別穿著兩件不同的衣衫上場表演。也讓雨蘭在現場中也穿上了另外一件。我一開始朗誦,我發現前面席地而坐的人群中,一位義大利姑娘眼圈就紅了,而且眼淚就流了出來。多麼敏感的心靈,多麼神奇的感應,多麼奇妙的人體磁場效應,與匹茲堡人的情感表現方式,似相似又似有某種微妙的差異。人們不僅是聽一個詩人的朗誦,也是看一位行為藝術家的表演。這是一位出生於中國古代「楚國」地域的人、也是一個來自歷代「沖軍」、「流放」的「夜郎」之國的被放逐者。他以瘖啞的嗓音釋放崇山峻嶺中備受壓抑的生命的「瀑聲」;他以騷動的肢體散發血肉人體本來的色彩和氣息。這就是我,一個以「詩」重返生命和復歸肉身的人!一個「人走到哪裡、身體就移動到哪裡、詩歌也行走到哪裡」的人。我的詩歌就是「行走的詩歌」。我的詩歌的「行走」,從美國匹茲堡開始、從義大利威尼斯開始!我希望每個人都穿上「行走的詩歌」衣衫漂游在地球上。
我要朗誦的詩很多,前面的都是短詩,後面是長詩《一朵紅玫瑰的力量》,我把它稱為「詩化演說辭」。到了朗誦「紅玫瑰」一詩時,我手持一朵「紅玫瑰」上場。朗誦完了以後,一位名叫MICHAEL DE LUCA的義大利男大學生小心地試探雨蘭:有沒有可能把我的衣衫送給他、作為今天活動的紀念?雨蘭正猶豫,我卻把衣衫從身上脫了下來,往他頭上一套。另一個義大利女大學生EBE AMBROSINI也想要,卻羞於啟口。這位女大學生是男大學生的朋友,一直很矜持地望著我和雨蘭。我發現這種神情,讓雨蘭把她身上的那件也脫了下來,親自給她套上頭上,然後同他們一起合影留念。那姑娘說,今夜他們剛好要去聖馬可廣場,問我們能不能接受他們的邀請、同他們一起去廣場上散步?雨蘭想了想,只好抱歉地說,太忙!因為朗誦完了,要接受義大利記者的採訪,之後還要作詩歌書法表演。
我們回來以後,雨蘭就把照片發給了他們,很快就先後分別收到了他們的來信。他們說見到我們的感覺真美好,他們不能忘記他們生活中一次棒極了的經歷、那個曾經在他們生命中出現的日子。這些照片是他們腦海中的一個美麗的記憶。希望再次見面的時候,用中文同我們交談。他們現在穿著寫著中國詩歌的T恤衫,向世界展示「行走的詩歌」。詩歌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一種生命形態。它是所有的人都想擁有的自由生命的禮物!那個叫EBE AMBR OSINI的義大利姑娘說,那天,他們穿著「行走的詩歌」T恤衫,出現在聖馬可廣場上,還製造了一點驚奇,哇!人們看他們像看一次藝術表演……
馬克當眾宣布,書法表演要等到專訪完了之後,說著同我們和記者一起上了樓。但出乎他也出乎我的意外,差不多一個小時後我們一起下樓來時,人們居然還一群一群站在原地不動,這幾乎不可思議。我問艾帝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艾帝幽默地說,因為你來了。說得真玄乎,我發現其中竟有許多人是昨天那間大教室裡來的人。
開始了書法表演,我用的是大斗筆寫大字,寫了兩條長長的橫幅,內容分別是:「我是一隻被追捕的野獸」和「一朵紅玫瑰的力量」。書寫時,由幾個義大利姑娘幫忙兩頭牽紙,其中有兩張匆忙中掉了字,丟在一邊,被兩個男女大學生要了去作紀念。有一位大學生要求我讓他複印我的詩集,他正是昨天那間大教室的,我問他,他們教室的人是不是來了,他說來了好多人。我想我昨天講了那麼幾句話,竟被人記住,引來了這麼多學生,這種情況也只有義大利才會有。這個人類文藝復興的發祥地,文化承傳和精神追求仍然這麼火、這麼旺、令我從深心感到敬意。我每寫完一幅,就爆發一陣掌聲,持續的掌聲中,由大家同我一起把它攤放在後面的空地上。當我們返身回來時,人們又以掌聲迎接。朗誦和書寫都完了,我正忙著收拾紙、筆、墨、章,一大群人圍了過來,要我留下簽名。絕大多數人遞過來的都是詩歌影本,也有些人遞來我的「房子詩歌」圖片或書和筆記本。許多人選擇要我簽名的都是他們各自喜歡的詩,如寫於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野獸》和《白骨》,或《禪》、《白日將盡》、《一朵紅玫瑰的力量》。有一位義大利姑娘臉圓圓的,她遞給我的是一首《裸女》,接著又是一位長得很清麗、文秀的義大利姑娘,遞過來同一首詩。我抬頭一看,正是先前見到的那一位詩歌朗誦一開始眼圈就紅了的那位。不過她問我,她能不能向我要一幅詩歌的書法?我還未來得及回答她,後面的人又擠上來了。這天這種場面、這麼火爆,比昨天大教室的氣氛更狂熱。雨蘭說簡直成功得不得了。散場時,有一家雜誌社想請我們赴佛羅倫斯以後,再返回威尼斯,在這兒留一段時間。這家雜誌社辦有兩份刊物:《肉醬》(SUGO)和《威尼斯沒有沉沒》(VENICE IS NOT SINKING)。我們因忙於回匹茲堡只好辭了。他們提出明年再邀請我們來,雨蘭告訴他們,明年我要在匹茲堡大學開課,也許假期可能有時間成行。威尼斯沒有沉沒,威尼斯精神永遠也不會沉沒。威尼斯精神就是佛羅倫斯、羅馬、米蘭、都靈、那不勒斯乃至龐貝古城精神,它同人類的文明永存。
威尼斯的狂熱,是我一生從未有過的狂熱,超過了匹茲堡,也許一生唯有這麼一次。因為同匹茲堡比較,這裡更多的是大學生、是青年,是青春的生命。同時,這裡擁有全歐洲最大的遠東系或亞洲系和東亞系,它足以有勇氣接受我,也足以有胸懷容納人類精神世界的異議之聲和自由之聲!不看專制者的臉色說話,不迴避人生的真實;中國的真實和中國人生命的真實。東方和西方都同樣有政客,有以經濟利益為一切前提的奸商,究竟誰最能體現人類良知,必須重新審視並作出新的結論。攝影記者請我轉過身來以人群為背景照一張相。文字記者首當其衝的提問就是中國的人權問題,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問題!我提到了因自由表達而受到監禁的異議者、詩人和作家師濤、鄭貽春、張林。也簡述了我的作品至今在中國封殺、幾近終生湮滅。類似我的遭遇者,僅貴州而言就有我始終不能忘懷的一個人,這是位為自由付出高昂代價的戰士,他的名字叫陳西。
明天一早,我們將坐火車從威尼斯赴佛羅倫斯。
行前為威尼斯大學教授、漢學家、《中國茶經》翻譯者的「中國書房」留下了一幅詩歌書法。這幅書法寫的正是「有百般滋味」的「茶」。詩歌的題目為《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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