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磨合的队友。
文/沈信宏
原本下班之后,我会做些家事,比如吃完饭不再坐下,直接走到厨房洗碗。妻子还在喂孩子,料理平台和水槽凌乱不堪,端出的一盘盘菜是被裁剪出来的成品,厨房各处残余剪剩的碎纸屑。
我刚洗完,妻子把孩子的餐具扔进我刷洗干净的水槽,饭粒溅得很远。她拿起一个洗好的碗放进烘碗机,手指却像被黏住,放不开,又再拿出来,将我挤开,抽走我手上的菜瓜布,捏紧冲水,冷冷地说:“这是我拿来洗碗的,刷水槽要用那一个比较脏的。”她开始洗孩子的和我洗过的碗。
我转而把洗衣篮的衣服一件件丢进洗衣机里,妻子说深色长裤应该另外洗,我便再翻搅出来,一件件裤管洒出食物腐败的湿气。
我打包垃圾,妻子拿抹布冲出来激动地问:“你难道没看到垃圾水滴了一整路!”我停在原地进退两难,像被挤在狭长的试管里,垃圾水不断滴下,将要涨满所有刻度。
我渐渐少做一些家事,坐进更宽裕的时间里,眼神追紧妻子,自然能拾获更多毛病。冰箱里竟然放了许多过期的食品、脱水缩瘪的蔬果;各种腥臭的尿布被遗忘在垃圾桶之外的各种地方;汤忘了加盐,菜里吃到一整撮盐。
家事有如气球皮被撑大,紧紧将她裹在中心,一直将我向外推挤。我挑刺戳破,家里顿时散落碎屑,永远都清不干净,因为我们都没有时间将自己训练得更细心。
后来实在看不下去沙发旁的垃圾桶一直没倒,妻子的时程表涂改覆写太多次,糊失原本的字迹。我立刻拿到楼下倒,难得做对一件事,妻子会特别感谢我,客套让她退到很远的地方,要辨明她的真心只得更往她那里靠,做去更多她忙在手中的家事。
但那就像想看清一座神像绘成单色的脸庞,越走近,反而怕自己的罪孽被剖视,越揭越薄,最后被她一手捏成纸团。
即使我偶尔能准确补好她遗漏的家事缺口,我却始终无法看见她心里凹陷的缺口。那太难了,像打地鼠游戏,永远不知道下一刻的缺口将挪换到何处。
家事的帮忙与否,对夫妻是很大的考验。(以上图片来源:Adobe stock)
有天她下班后说头疼,头仿佛箍紧绳索,在眉心处绑上死结。我心虚地走到厨房说:“我来帮忙。”妻子说:“帮什么忙,家事不是我该做的。”她幽暗的背影像铅锤,将我击落为需要她帮忙看护的失能老人。
于是我决定等妻子真的需要我,我再帮忙,没想到一松神,拖太久没做家事,心虚地问妻子,她正在洗奶瓶,两支奶瓶碰出连串响声,空气都被敲开裂痕,她说:“真的想做就会主动做。”
后来我常常躲在房间里玩手机,看不见她,心也就掉不进她虚空幻变的缺口。她有次转传朋友丈夫亲自煎牛排的贴文给我,手机叮一声,没有留下任何评价。她正在炒菜,我又鼓起勇气站到她身后,她觉得我碍事。
我到客厅陪小孩,玩到后来,他们又开始抢玩具,尖声叫闹,两只小手使劲全力绑在一起,我更大力夺走他们手上的玩具,迅速坐到屁股下,他们便和谐地哭在一起。
我只好把电视打开,零食打开,我去上厕所之后,小孩紧抱饼干袋不放,也不给我吃,可能想减缓消耗零食的速度。我转身开一包新的,更好吃,用全身夸张展示,学孩子,绝对绝对不给他吃。
我和小孩轮流生气,他们的情绪累加起来却没有上限,哭嚷不休,鼻涕眼泪淹没他们的五官,盖过厨房里抽油烟机的轰鸣。妻子烦躁走来,抽油烟机还开着,火炉炽旺,她说:“这里交给我,你可以去房间躺着,看手机。”
我绊倒大家,我扯住大家后腿,他们用狼狈的姿势也爪不住身下卷过的时间,直到最后卷出有如一条胶带末端毫无黏性的褐色纸条,全家被一股韧劲弹飞星散,乱糟糟,不可收拾,原来我就是那种被骂成猪的队友。
想像一只猪在球场里,巨大的篮球咻咻弹射,队友脚步迅速,踩满所有的防备与进攻的空隙,猪害怕想逃,即使拿到球也投不进任何一球,干脆逃出场成为一只真正的猪,成天匿在泥里滚。但周围不是白线,是高耸的兽栏,我抬头看妻子,她站在梯形裁判椅上,仿佛悬在仙界,她敛首低眉地朝我勾勾手指,祈愿我浮成一尊神。
她不是队友,我们不在同一量级的比赛,我再怎么跳跃都只能在她脚边浮起一丘猪鼻子。她是奥秘无限的神,我场内所有奔跑,每一声热烈的喘息,在她眼下浑成一团猪声猪气,脱胎换蹄,猪到极点,真是倒猪辈子霉瞎了猪眼。
饭煮完,妻子帮小孩洗完澡进房间,请我挪开位置,她要为孩子吹头发穿尿布;过不久孩子穿好衣服,扯着压在我身下的小被哀叫。我只好离开房间,妻子瞥我一眼,潜伏的目光有如贴着湖面切剖过来,似乎是在确认队友仅仅是离开房间。
我终于明白丈夫们待宰的心事。
原标题:猪队友
本文整理、节录自沈信宏《云端的丈夫》一书。由宝瓶文化授权转载,欲阅读完整作品,欢迎参考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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