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担心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被敏感的人(网络图片)
【看中国2015年09月29日讯】我时常想起当年北京那位才子逐步成为异见份子的过程,因为它实在是个太好的样本,能够让我看见个人的情绪怎样扩大成一股四处弥漫的社会气氛,再渐渐形成一个有形的、具体的力量。它甚至还能帮助我理解今天发生在我身边的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比如一些朋友,尤其是文化圈和知识界的朋友,近年时常会在聚会当中散布传闻,说某某某的书被禁了,某某某的工作不保了,某某某已经变得很危险了,这本该叫人沮丧,但说的人却又忍不住话声中兴奋语气的消息。那种兴奋是很奇怪的,几乎令人怀疑这些把话说得绘声绘影的消息散播者是不是正在兴灾乐祸。一则本该让这个圈子觉得唇亡齿寒的故事,究竟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呢?是自古以来的文人相轻,彼此吃醋较劲?听故事的人又为什么不反驳那些来源可疑的传说,反而还要比较谁的内幕更多似的,在这上头加油添醋,然后把经过一个圈子改造过的说法,再传到另一个圈子,直到“某某某很敏感”终于成了一个社会共识为止?
我理解,有时候这只不过是因为害怕。这些人全都太过担心,担心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被敏感的人,名字不得见报,文章不得见刊,旧作不得重版,教职不保,家人不安,朋友回避,神州虽大,自己却成了一个无处可走的畸零阴影。是的,他害怕,所以他要说其他人的故事,就像小孩游戏,另一个小朋友负责当鬼,自己就暂时安全了。于是一群人坐在一起,分享另一个不在场的朋友的遭遇,在这种情况底下,便成了一种奇异的围炉取暖。这一切甚至还可能是不自觉的,不带自觉的恶意,大家都不晓得自己其实正在恐惧,不晓得自己热烈听讲的故事可能会对那个当主角的同行友人造成实质伤害。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他们只是害怕而已。
既然如此,一些更荒诞的事件,也便显得情有可原了。例如一家文化机构的高层,主动向当局举报快要面世的自家出品,说它“有问题”。为什么?因为他认定那项作品危险,尽管同事全不认同,尽管它已经经过重重官方审批程序,眼看就要在市场上亮相并且引起关注。可他就是害怕关注,一旦赢得声誉,那就意味着争论的不可避免;一旦争论,那就会有人批评,并且向当局秘报;万一秘报呈了上去,上头就有可能下达批示;要是高层下了指示,整家机构就得遭到覆顶之灾了。所以与其毁于人手,完了整摊大盘,同时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命,他还不如自己偷偷告状,说自己将要推出的东西“有问题”,防患未然。为什么连官方审查人员看过都觉得可以的东西,他都还放不下心呢?那恰恰是因为他内行,太过懂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比起那些公事公办,偶而忽略大局的年轻审查人员,他更信任自己的判断。更简单地讲,他害怕。
这都是我认识的人,我见过的事。从前单纯,以为即便不是同道,至少也不离得太远。直至最近,中国知识阶层恍如集体经过压力测试,很多人都在测试底下展示出了以往我未必看得到的一面。比方说一个平日言行十分豪迈的作家,很多年前常常会和我谈起老一辈文人那段不堪的经历,慨叹其命运之多舛,又怜其人格之失守,使我觉得这是要和我默默相约共勉,就算来日不能力阻历史重现,起码也得保全自己良心清白的意思。如今偶而再见,他看起来还是那个豪迈的汉子;但从他近年的作为看来,我开始怀疑,也许,对前辈知识份子运动年代行状的理解,只不过是他今日趋利避祸的实际指南罢了。可是我不怪他,也不讨厌他;我还见过更夸张的变脸。
就只是两年前的事,一伙人议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齐替中国文化的未来干点小事。两年下来,果然也干出了点小事,主事的老朋友自忖能向大家交代了,便约好见面,顺便商量再下两年的计划。没想到刚坐下来,其中一个真出过钱也出过力的就开始甩手摇头,夸张(得可笑)地说:“够了,够了,别再和我谈理想了!今天在中国谈理想有多危险,难道你们不知道吗?我们一圈哥儿们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跑,大家赶紧挣完最后一笔,能早走就早走。这个国家是待不下去的了,没救了。你们也省点心吧,保命要紧;有功夫还不如卖卖文化赚钱,理想这东西会害人的”。
大概是他的反应太过小丑;同一个人和两年前的盛意拳拳、信誓旦旦相比,态度变化得太大。老友震怒,竟然毫不费力地就占上了道德高地,正气凛然地斥责:“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对你真是非常失望。什么叫做理想?什么叫做文化?越是到了这种时候,我们才越该努力,好好挺过去。你还要劝大家走?中国会搞成今天这步田地,就是你这种人的责任”。
我一边忍不住笑,一边劝朋友息怒,心底下,我却十分同情那人。这两年讲社会理想的商界才俊被整的可厉害了,要不是像薛蛮子那样给押上央视向全国人民坦白自己召妓很下贱,就是像最近信力建这般被人查出“税务问题”,有钱还讲理想?这难道不可怕吗?
我不愿意说“总算见识了他们的真面目”之类的话,不喜欢随便质疑谴责朋友的人格和操守。“……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似是千年不易之常轨,但这么骂人,对我而言又好像太过轻率。正如几十年前的那些事,为求自保而互相告发,彼此陷害,我敢说那是前辈们人品低下,时穷于是露出真面目吗?不敢。因为那只是人的脆弱,如此而已。有人多敢亮剑,其他人就有多么恐惧。尤其,我不能肯定要是到了非常时刻,我自己又是否过得了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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