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在阶级斗争如茶如火的年代,纵是固若金汤的海誓山盟也被残暴冷酷的政治运动所摧毁,然而也有捧打不散的苦命鸳鸯,难友彭慕陶和他妻子陈建芬却苦苦厮守,终于度过了那黑暗的长夜,迎来了春天的光点。
感情是一根无形的线,只要这根线不断,就有希望、就有力量,就能承受人世间巨大的痛苦和想像不到的压力。毛氏“阶级斗争”邪说残暴之处,就是要剪断这根感情之线,把所缚之敌置于孤立无援绝境之中,让其自辱、自贱、自侮,致使不少人在无言痛苦中默默死去,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此招“威力巨大”,纵是项羽也会举手投诚。试问,一个没有亲人的人怎么存活于世?
其实不足为怪,共产主义革命就是要毁灭人性、毁灭家庭,毁灭人世间一切亲情、友情、爱情的睦物,美其名曰“划清政治界线”。谁不划清,是党员的开除党籍,是“吃皇粮”的公务员赶出相府,纵是“修补地球”的村夫,也得递减口粮若干斤兩。
1957年那场“浩劫”,一夜之间把近百万知识人打为“右派”,有多少儿女和父母一刀两断?又有多少妻子和丈夫割袂分席?能保得住完整家庭的人极少极少,四川省百货公司机要室机要员陈建芬就是这极少中的一人。
陈建芬,四川郫县犀浦乡共和村人氏,一个贫农的家庭出身的姑娘,个儿中等,天资聪慧,就读成都协进中学。协进是教会学校,收费低廉有救济性质。在那“地覆天翻”的年代,无神论的中共当然不能让其存在,很快奉命关闭。她回到村里当上了“飒爽英姿五尺枪”的女武装(后称民兵),站岗放哨,捉拿逃亡地主,很是积极。“土改”结束,驻乡工作队保送她到“革大”(新政伊始需要大批干部,中共因地制宣办起诸多培训班,就像今日孵鸡的孵化器,快速地生产鸡崽崽)培训。在这里她认识了同命运、同年龄、同趣味,一心追求"进步"的贫苦子弟彭慕陶。两人同在一个小组受训,彭是组长。
彭慕陶父亲是四川大学校工,共产党地下的交通员,接受车耀先指挥,后车被捕失去联系,又因疾病缠身过早失去生命,由母亲抚养他成人。零丁孤苦,家徒四壁,十二岁就去成都一家书店着学徒,生活虽然辛苦却看了不少书籍,对共产主义有种天然的热爱。除此,他特崇拜“不为五斗来折腰”的陶渊明,故将原名彭家富改为彭慕陶。
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并擅长绘画,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1951年10月调入“川西区革大”学习,同年10月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共青团前身)。他喜欢陈建芬朴实大方,忠厚善良农家女儿的本色;陈建芬喜欢他吃苦耐劳,“向前向上”的朝气。
50年的青年都有一颗狂热红心,相信共产党、相信毛泽东,纵然抛头颅洒热血再所不辞。他们爱唱的一首歌是:“走,走,走,跟着毛泽东走”;爱跳的一曲舞是:“我们是民主青年,我们是民主先锋”……
学习岁月,青春摇兰,情生眼底,爱萌心间。虽没有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却有“革命”愿景的灿烂人生。彭说,“爸亲娘亲,不如共产党亲”,我这辈子跟共产党走跟定了!陈说,“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恩情大”,此生此世坚决按毛主席指示办事。
忠诚坚贞,天真无邪,是那个年代年青人的特色,同时也为日后人生开启了无边的悲剧。他们是理想的一代,狂热的一代,也是推动灾难和享受灾难的一代。他们用生命与诚实打造了“亲爱的共和国”,“亲爱的共和国”又把他们吃掉。谁说“虎毒不食子”?
“革大”培训毕业后,彭慕陶去了川西区公安大队政治处当副排级文化教员,随部队征粮剿匪,专事文化宣传鼓动工作。叛平匪尽的1954年,转业到成都市前进铁工厂负责工会工作,1955年上调成都市轻工局搞“对私改造”,工作成绩裴然,升为局办公室秘书,并增选为团总支宣教委员,一路看好,前途绚丽。陈建芬去了川西行署机关培训班继续深造,不久分配到成都市百货公司作话务员,接着入团。由于出身成分好,人年轻机灵,再上调到四川省百货公司机要室作机要员,接着“光荣入党”,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战士,好不荣耀。
一个团员,一个党员;一个农村贫农,一个城市贫民,天造地设最佳的组合。1955年相爱多年的恋人,经“组织”批谁成为“革命夫妻”,又一年双双成为爸爸妈妈。好幸福的家庭!好美满的婚姻!为不少人羡慕。时代的暴风雨,人世间的大劫难,却悄悄地迫进。
极权专制的中国,生离死别,分离聚散,不在个人愿意不愿意,而决定于统治者的“革命需要”。正如今日中国股市的涨跌,全操纵在权贵大享的手里。
1957年是中华民族大灾大难之年,“人民共和国”大逆转之年,也是毛氏共产党从革命走向反革命之年。中国没有真理是非,美丑善恶来了个大颠倒。身为成都市工业局团总支部委员的彭慕陶,从万里云端跌将下来,成了毛泽东“阳谋”的祭品,作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送到雅安专区荣经县农村监督劳动“改造”。这个新建不久的欢乐家庭,立刻彤云密布,风雨飘摇。
一个日晦天阴的下午,四川省百货公司党委办公室突然把陈建芬叫去谈话,中心内容15个字:“你爱人彭慕陶是右派,要赶快和他离婚!”
俗话说“百日修来同船渡,千日修来共枕眠”,哪这么容易就一刀两断么?更何况他们是“革命情侣”,“战斗夫妻”,为着“一个人生目标”走到一起的。不离婚,今后的路可艰苦啊!
过去是两个人的工资养活五口之家的家庭,现要一人挑起重担,她才26岁,还是个没成熟的姑娘。上,养婆婆;下,哺幼子,还要兼顾农村中的父母,勿用说政治压力了。没想到这个时候“组织”竟然来“关怀”。
当她听完“组织”好心的劝告,想也不想地回说:“领导哦,他一个穷孩子,父亲是川大校工,地下党交通员,靠母亲帮人洗衣缝补活下来,住在皇城坝贫民窖里,书读不起、饭吃不起,小学毕业就去帮书店当小工,16岁参加工作,入团、参军,怎么会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
这个“组织”还有点人性,知她说的实话,可有什么办法?革命是无情的,只能服从,纵是错了也得说是对的,这叫维护党的“威信”。
“组织”盯了她一眼,只好说:“你是党员,党员就得划清界线。小陈哟,要相信‘组织’,这是对你的关怀,离不离你再慎重考虑一下?”
有什么考虑的?老公就是老公!不能遇到点事就换将嘛!做人不能没良心?她深知此刻彭慕淘更需要亲人安慰、鼓励、支持,就像鱼儿需要水一样。
夜,黑沉沉的夜,远处广播里传来恶心的歌曲:“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江山人民保,反动派,被打倒,右派分子反也反不了……”
她脑袋发晕,心里难受:彭慕陶怎么是右派?不,他不是右派!是冤枉的。
人们太善良,总认为毛泽东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问题出在下面的人。好像皇帝都是好的,坏就坏在一帮当官的人。其实,皇帝不坏当官的人敢坏吗?也许这个极其简单的道理,今天的中国人不知明白否?那时是不明白的。
她经过再三考虑权衡,决定不离婚,要死守一辈子!主意拿定,陡然倚床走笔向丈夫写去一封饱含感情的信:海干地裂,爱情不褪色,山坍天崩,我们家庭不能崩。亲爱的,放心吧,我永远是你的人,永远为你守护这个家,任何时候回来都是暖活活的……
不几天她的工作发生了变动,调出机要室成了一般的话务员。是呀,右派分子的老婆,怎能呆在省百司机要室,要把卖衣卖布的“秘密”通给了外国人怎么办?
压力油然而生,突然感到矮人一头,老发现身后有人指指点点,窃窍私语:右派老婆,右婆老婆……
在荣经县监督劳动“改造”的彭慕陶,日子更难过,成天在田里地里,雨里风里,不停地干着活儿,吃不饱睡不好,不时还要被干部“修整”,批呀斗呀家常便饭。
此时的农村不再是“牧童吹箫横牛背”,“小桥流水人家”的田园景色,红旗飘飘到处一遍火药味,村村舍舍弥漫着喊杀之声,不然何以是“新农村”。正如一位诗人写道:“豺狼当道,血雨腥风惨人寰。星河斗转,无形中消失了多少英雄汉。政不平兮天下乱,法不公兮万民冤。茫茫长夜,寒霜冷雪,何似人间?”
干部督战田间地头,逼着大家发疯似地日夜盲干。上山找矿石,路边架高炉,比武打擂,口号连天,“放卫星”,“争上游”,谁敢有怨言?钢没炼出一炉,田没种好一亩,公社食堂三餐干饭却变成了“大锅清水汤”。饥饿像瘟疫遍及千家万户,“发肿发胖”的躯体到处都是,路边走着走着的人,一倒下去就没气了。
人相食旋即发生,一个小小的荣经县饿死了几万人,是全省重灾区。彭慕陶被“清放”回家,可派出所不上户口。没户口就没工作,一月领不到22斤保命粮。口粮比工作重要,一斤粮票可卖五六元,怎么办?要保这个家,首先保住老公不挨饿。她节衣缩食,口攒肚落,拾菜叶,拣废物,宁肯自巳肠子空着,也得让丈夫儿女吃饱。中国女性最有牺牲精神,陈建芬作出了牺牲自已的准备。丈夫保住了、孩子保住了,可她两个在郫县农村的妹妹活活饿死了。唉,说什么“金温江,银郫县,村村莫炊烟,阡陌人断路。巢无树,鸡不鸣,问君缘何故?三面红旗总路线。”
由于老公是右派,她长期得不到重用,凡开会、进修、参观、学习等好事,都没有她的份,凡下放劳动,到边远山区搞“社教”,就是她去的地方。整整50年没提过一级,应该参于的党员活动被取消资格。她不后悔,平静一笑,淡淡地说:保住了这个家,值!此时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反右斗争”后的中国,人们不敢再说真话,只能说假活。“说真话犯罪,说假话升官”,成了“伟大社会主义制度”的“美德”。偏执狂的毛泽东治理国家的谋略一个字:斗!
用斗来治国治人。
要斗,就得搞运动。用“运动”整人,用“运动”杀人,两手不见一点血迹,真高!
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一个接一个的“陷阱”,空前绝后,巧夺天工。只要有“运动”,就要把人分成左、中、右各个派别;只要有“斗争”,就有革命、不革命、反革命各个营垒。人们为了身家安全,保命活命,荣升晋级,便拼命争当左派、革命派,不顾一切削尖脑袋往里钻,整人害人,献媚讨好,企翼抢个好位子,以便光宗耀祖,鸡犬升天……
这就是毛泽东的“阶级斗争”。
这个不间断的“斗争”,使社会变态,人性曲扭,真没有了、善没有了、美没有了,只有人与人的仇恨,你死我活的拼杀。
阴毒的毛泽东要的就是这个人相自危、人相为敌的争夺局面,不然共产赤色江山何以能千秋万代?最后,为了打倒政敌刘少奇,把“大跃进”饿死三千多万人的罪恶嫁祸于人,悍然发动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在这骨节眼上,好些右派“错估形势”,用幼儿园的智能去理解时局,以为自已是忠于毛主席的革命派,才被“走资派”整成“右派”,也昏头昏脑地造起反来。彭慕陶就是这样一个的糊涂虫。他昏昏然地拉着几个右派跑到北京找中央文革领导小组,陈述自已当右派的经过。那些耍猴子的文革成员听后怂恿说:“毛主席的反右斗争主要是针对那些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哪是你们这些工农出身的一般干部,这是走资派不按毛主席指示搞的,你们应该起来揭发他们”。
吃了“迷魂汤”的彭慕陶信以为真,果然跟着“造反派”跳起来,一下“荣获”反革命集派“首犯”美称,在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中得到一张20年有期徒刑的判决书。
游街示众那一天,陈建芬几乎昏倒了:天呀!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事情?
共产迷梦在她心中消失,这不是个人之冤,是国家民族之冤!
二十年,多么漫长的刑期?还是“反革命集团首犯”,人们都以为陈建芬会离婚。她没有离,一如既往地守护着家庭,守护着爱情的底线。她私下向儿女们说:你爸爸是好人,不是“反革命”!
她是有“组织的人”,“组织”当然要找她,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是“反革命首团首犯”的老婆?
一天“组织”冷着一张脸说:“陈建芬,你要党籍还是要爱人?这个问题必须解决。要党籍就离婚,要爱人就回家!”
好硬的话,好冷的心。人活着总得吃饭穿衣,要穿衣吃饭就得有工资,没有“组织”就等于生活在冰窖里,没说找工作,地边种棵瓜,屋前摆个摊,也是十恶不赦的“资本主义”。
“两害相较取其轻”。她悄悄向狱中服刑的丈夫去信:暂办个手续,只有骗他们才能保住这个家。
假“离婚”,真守护,这是“阶级斗争”逼出来的作法。自此,在那崎岖的成雅山间小道上,常常看见一个携儿带小的妇人来回走动,她给丈夫送去温暖捎走痛苦。
“组织”问她:你不是离婚了吗,为什么还去看他?
她理直气壮地说:是呀,离了婚,作为朋友我也应该去看看他,何况还有他三个儿子?!
“组织”被问住了,像泄了气的皮球。
狱监,黑暗的监狱,好些人在绝望中自杀死去,好些人在反抗中勇撞枪口,疯的疯,狂的狂,郁的郁,愁的愁,彭慕陶正常地话着、劳动着、改造着,因他有一条感情的线、一条爱的线。他必须挺过去,为妻子挺着,为儿女挺着,为家庭挺着……
1976年作恶多端的毛泽东终于死了,遗孀江青很快被抓,撑权的毛派势力轰然倒台。在胡耀帮的推动下,千千万万受冤的人获得昭雪。1980年彭慕陶“平反”回到一别十年的成都,回到他那个温暖热活活的家,接着工作、退休,而今三个儿子都安了家,有了第三代,一个欢乐的大家庭。
2008年一个深秋,我和陈建芬、彭慕陶坐在成都人民公园茶馆一角,一边赏菊,一边谈及往事。彭慕陶情不自禁地说:“老黄呀,要没有她这个家早就散了,不知现在我还在不在?她是我们家的功臣,是我挺出灾难的力量,不简单啊!”
家,爱情的港湾,生命的归宿地,不能没有啊!但当年不少难友一划成右派就失去了家,留下终生的遗憾,我原来的家就是这样破碎的。
陈建芬极其平常地说:“人的一生很难是平坦的,既然是夫妻就要共同承担灾难。他的母亲年迈苍苍,我不供养谁供养?三个孩子又小,我不管谁管?
是呀,只有她含辛茹苦忍气吞声,承受着划不清界线的痛苦,维系着这个倒不下去的家。托是做人的责任,也是不可推卸的义务!
她简略数语,掷地有声,像铜钟在大地轰鸣,使一些忏愧,一些人反思:你守护好家了吗?
我问彭慕陶,你此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说:天安门城楼还没有取下毛泽东狗头像,反民主、反自由。以言治罪反右运动还没有被彻底否定,中共拖欠我们20多年的工资还未发还,怎么能满意?这不是他个人的愿望,是我们一代受害者共同的声音:“反右斗争”何时才能划上一个真正的句号?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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