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贸商与银行的囚徒困境

【williamhill官网 2013年07月28日讯】盛宴散场,在这场点钢成金的投机游戏中,银行与钢贸商间,究竟谁更贪婪,谁将这场游戏彻底送上了不归路,谁来咽下最后的苦果?这其中,或许没有赢家。

2013年7月初,在与银行打了近两年的持久战后,钢贸商中仅存的“硬汉们”也撑不住了。

“硬汉”之称出自上海周宁商会,上海钢材贸易约占全国十分之一,这里的3万家钢贸企业中80%为福建籍,其中又以周宁人居多。在这一波的钢贸商倒闭潮中,为了鼓励那些能够“砸锅卖铁、卖车卖房筹款还债”的钢贸商,上海钢铁服务业协会会长、上海周宁商会会长周华瑞曾陆续颁出多个“硬汉”奖,最近的一次是3个月前。

3个月后的6月22日,又是新一轮的付息还款日。周华瑞和他的周宁商会在沪经营10年以上的,年销售总额万亿元的钢贸生意即将全军覆没。

截至2013年6月末,根据上海钢铁服务业协会的统计,上海地区钢贸贷款余额约为1300亿,其中只有300亿到500亿的金额在银行有抵押物。而在长三角,钢贸交易量最大的城市无锡,钢贸贷款余额约为200亿,无锡银监局局长戴玉明推算,钢贸授信敞口预计最终将损失50%左右。
硬汉倒下

似乎能想的办法,能走的路,他已一一试尽。

作为上海钢贸圈带头大哥,2000年年初,周华瑞打开了上海钢贸首扇融资大门。当时,他经营的逸仙钢材市场首创了五户联保、动产质押加上担保机构担保的模式,这在当时被银行誉为重要的金融创新。

这种融资模式的特点是,银行给钢贸商贷款,一般会由钢材市场成立的担保公司为散户担保。即便散户无法还贷,实力雄厚的担保公司、钢市老板也会兜底代偿,银行就此高枕无忧。

由此周华瑞也奠定了上海钢贸圈的老大地位,2007年,他创办的第一钢市市场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第一钢市),占据了上海大柏树钢铁市场的最中心位置,2007年落成的大楼现代气派,最高峰的时候曾进驻了575家商户,钢市门口停满了豪车,有多家银行把网点直接开在钢市。

而上海钢贸业最鼎盛的时候,类似第一钢市的钢材市场有六十几个,撑到现在勉力维持的只有十分之一。

周宁商会之前重点支持的企业,除了两家专做钢材加工以外,其余的全都在上海钢贸圈消失了。有的人被追杀彻底躲了起来,有的场地还在,人一个都没有了。逃的逃,躲的躲。

2013年6月末,在已被查封的空荡荡的办公楼里,周华瑞盘点了剩下的商户数,不到80户,高峰时七百余名员工,仅剩下四五十人,周华瑞说:“如果情况不好的话,下个月我们就要关门了。”

3个月前,周华瑞还全力呼吁“战友”们挺住。而整个2012年,为了挽救半生的心血,周一直在不停奔走。

周以商会名义在网上给商业银行发公开信,私下里组织银行企业座谈;找上海金融办、上海银行业协会、银监局,他给前任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上海市市长韩正分别上书;2012年下半年,他们去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开研讨会,请来众多专家出谋划策,为其呼吁。眼下,似乎能想的办法,能走的路,他已一一试尽。

2013年6月底,在上海,南方周末记者见到了众多神色黯淡的钢材市场老板,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血泪史。刘光清是其中之一,他是金山钢材城的董事长,2009年成立的金山钢材城是当时金山区的重点工程项目,光大银行、建设银行、农业银行、民生银行等几大银行鼎力相助,2009年到2011年,共贷给金山钢材城12亿。

2012年至今,刘因为相信银行还会续贷,他在民间借高利贷,帮散户代偿了两个亿,但之前的贷款被陆续收掉了七个多亿。
杠杆放大100倍

银行也看到风险的存在,就在担保上层层加码。

繁华落尽,盛宴散场,在这场点钢成金的投机游戏中,银行与钢贸商之间,究竟谁更贪婪,谁将这场游戏彻底送上了不归路,谁来咽下最后收场的苦果?这一切,眼下并不可知。不过,钢贸商们已经开始控诉,自己是受害者。

根据周华瑞的回忆,利用钢材市场成立的担保公司为散户担保,上海地区一家钢材市场对应一家银行,保证金比例不超过1∶3。

2009年,上海有12家专门从事钢贸的担保公司,其业务量占全市担保业务量的一半。上海市促进中小企业发展协调办也曾对这一模式给予充分肯定,认为其出色的信息沟通和互保及风险控制能力,在完全市场化担保机构举步维艰、业务萎缩的背景下,一次次化解了危机。

但随着银行业全面进入钢贸贷款领域,为争夺份额,激烈的竞争将这种互保模式推向极致,很快,在银行的默许下,大多数市场的保证金比例可以放大10倍,一家钢材市场也会与多家银行合作。

如果按照极端情况估算,以周华瑞第一钢市的4亿资本金为例,银行给钢市的保证金放大10倍,他可以为一家银行担保总额为40亿的贷款,如果他与十家银行合作,那么就在40亿的基础上再次放大,周可以担保的额度达到400亿,杠杆倍数被放大至100倍。

仿佛潘多拉匣子被打开了,这一业务从零开始,高歌猛进,钢贸贷款的模式逐渐演变为轻抵押,重担保。只要加上担保,有没有货物抵押已经不重要了。周华瑞认为:“这正是钢材重复质押的根源。”

到后来,上海农商行几乎所有的钢贸贷款都采用联保或担保的模式,很少有抵押物。

2011年最高峰的时候,上海的钢贸贷款余额达到2500亿。据统计,其中,民生银行70%的钢贸贷款采用这种批量开发的模式。在无锡,采用这种模式的钢贸贷款超过八成。

然而,挡在银行面前的最后一道担保屏障并非无坚不摧。一旦整个钢贸行业陷入危机,钢材市场无法独善其身,市场内的担保公司由于担保行业过于集中,注册资本金难以覆盖坏账,银行的风险随之暴露。

在这些市场中,第一钢市算是较为保守的,他们对外担保了14亿。2011底至今,4.05亿的注册资本金和1个亿的保证金全部用于为担保企业的代偿。

工商银行曾为进驻第一钢市的钢贸企业贷款8000万,由第一钢市担保,就在第一钢市代偿了4638万后,工商银行查封了第一钢市的大楼。周华瑞说:“所有的资本金和这几年赚来的钱都赔上了,还有8个亿的资金缺口。银行不去追下面的散户,只会来追我。”

银行也看到风险的存在,就在担保上层层加码。

无论是房产抵押、动产质押还是土地抵押,都要加上担保人(或担保公司)和企业主、股东、家人的个人无限连带责任。

第一钢市旗下的担保公司为商户担保的同时,第一钢市和法定代表人周华瑞都签了最高额保证担保合同。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平安银行和光大银行最高额保证担保合同中都包含这样的条款:担保人承担保证责任,银行有权直接从担保人账户上扣收包括本金、利息、复利、罚息和资信调查、公证以及银行实现债权支付的律师、诉讼费、差旅费、公告费、送达费等全部费用。

第一钢市曾代偿一笔1016万即将到期的贷款,偿还本金的同时还承担了17万的律师费和二十余万的罚息,共计1057.6万。

而且无论债务人是否有抵押物,银行有权要求担保人承担保证责任,而无需先处置抵押物。

2012年初,无锡一洲钢材市场的老板李国清跑路,欠下3600万元的贷款,引起市场哗然。这笔贷款有两套房产作为抵押,还有三名担保人联保。由于抵押的房产不易变现,民生银行希望三名联保人以现金方式先行代偿,民生银行再将拍卖所得返还给担保人。然而,一年多过去了,民生银行始终压着房子没有拍卖。
囚徒困境

开了几百次的协调会,始终未见成果。

在上海市银行业同业公会组织的银企协调会上,钢贸商曾提出过多种解决方案,希望银行放他们一马,用时间换空间,先合力渡过眼下危局。

钢贸商提出的解决方案包括,对于正常经营的客户,能够停掉利息,本金分年还清。还款困难的客户且有担保的,先行处置客户资产,剩余部分由客户分期偿还或担保方代偿。有联保互保的企业能够通过自偿本金切断联保。

不过,开了几百次的协调会,始终未见成果。钢贸企业信贷风险工作组组长、民生银行上海分行副行长何凡当场就说了七八个“不可能”,上海农商行的一位副行长曾建议利息延后支付,到最后,这条建议也没能通过。

周华瑞说:“银行的态度没有改变。追着钢材市场要债,还要把散户的债也背过来。”

但银行也有说不出的苦衷。

在上海,从事钢贸贷款的银行都成立了钢贸风险处理小组,但分行并没有决策权。沪上一位有着多年钢贸贷款经验的银行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国有银行没有权力免掉利息,涉及本金打折也要经董事会通过。如果分行的钢贸贷款量不大,就能掩则掩。中信银行想把不良贷款做到50亿,但是总行不同意,分行只能慢慢释放。

与此同时,银行之间的默契很难达成,各自藏着“小九九”。在银企协调会上,钢贸商曾看着几家银行因为打破不抽贷的约定而争吵起来。

上述银行人士称:A银行对某一客户认定为正常,但B银行已经开始采取强制措施,逼得A银行也必须采取措施,不然其他银行把肉都吃光了,自己连汤都喝不上。对于为数不多还能正常还利息的企业,仍有部分银行在收贷,银行认为现在收一分钱也是收。

工商银行查封了第一钢市的大楼后,其余6家债权银行紧随其后,也查封了这座大楼。2013年3月以后,有很多企业觉得大势已去,即便银行同意转贷,企业主并不积极,不愿意去签字。而在此之前,银行找企业谈,企业都希望能够活下去。

“以我们现在的经营能力,财务报表交上去肯定是通不过的。要配合银行转贷,只能做假报表,如果以后银行拿假报表说事,我们要负刑事责任。”这是一位钢贸商的顾忌。

银行对抵押物的盘查也更为严格。上述钢贸商说:“到期的货物质押和仓单质押,银行和企业都知道货物只有一成到两成,原本大家对此心照不宣。银行虽然同意转贷,但要出有足值抵押的仓单,不然就要报刑案。”

在无锡,配有担保公司模式的钢材市场一共有43家,到现在仅剩下3家。2013年年初,无锡市政府出台文件,将钢贸企业分成清理类、维持类、打击类。但是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光伏、造船等行业相继爆发信贷危机,政府对钢贸的处理几乎处于停滞状态。

无锡一位银行人士透露:银行针对不良贷款会有保有压,光伏会属于保的范畴,而钢贸属于压的范畴。
妥协与重组

在上海,绝大多数的银行都给予没有涉及诉讼且能正常还利息的钢贸企业转贷或者续贷。

沪上一位股份制银行的高层透露:到了2013年6月,钢贸欠息的比例已经接近60%,银行开始意识到,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坏账风险将会集中暴露。

于是银行开始妥协,想方设法延后坏账暴露的时间。转贷是最为常见的做法,是指同一借款主体现有贷款到期之前,向银行申请还旧借新。

工商银行曾为钢贸商办理个人信用贷款,钢贸商交给银行贷款额的20%作为保证金。工商银行的做法是把其中的一半用于还利息,再转贷一年,暂时不起诉商户。

展期、转贷等延长还款期限的方式以及变更借款人、增加担保人等都属于不良资产重组的范畴,但前提是归还原贷款全部表内欠息。

南方周末记者从沪上一家股份制银行获悉,不良资产重组的前提是要能收回一定比例的本金;增加的抵押物应为价值更高或者变现能力更强的资产;不良资产重组期限原则上控制在一年以内,如果有多笔不良资产总体重组方案不得超过五年。

在上海,绝大多数的银行都给予没有涉及诉讼且能正常还利息的钢贸企业转贷或者续贷。广发银行提出“利随本金”的方案,利息不用分季度付给银行,可以等到本金到期的时候再一并还给银行。

无论是银行,还是地方政府,都希望能够盘活这些极有可能成为坏账的资产。银行会牵线,找当地或者外地有实力的企业,特别是国企,收购丧失还款能力的钢材市场,银行再给企业增加授信。

在无锡,几家完全空置的钢材市场已经改成了物流园,物流企业租用钢材市场的厂房和土地,租金直接还给银行。虽然不能完全解决银行的问题,至少可以保持表面的繁荣。

包括第一钢市在内的多家钢材市场,也曾试图向法院申请破产重整。借助司法程序,保护企业继续经营,债务可以停息止付,逼债催债可以冻结。同时,资产得以保全,法院不能执行拍卖,债权人也不能哄抢。

周华瑞说:“法院的答复是,目前没有名额,暂时不能受理。如果二十多家钢贸市场一起破产,银行能受得了吗?银行不想开这个口子。”

企业主个人签了无限连带责任,即便申请破产,债也要一直背着。钢材市场在为其他企业担保时也签了公证书,如果保证人不履行担保义务,银行可以直接向有管辖权的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周华瑞最终发现,破产重整的路走不通。周华瑞说:“如果法院把我清算掉,我还知道明天要干什么,现在只能在这里等死。”
盛景不再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十年前,周华瑞创办了钢贸融资模式,跟他合作的营业部总经理,后来大多成了分行行长、副行长。但如今,这些行长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很多被发配到银行的清收小组,每月拿着2000元的工资,奖金要从他们收回的贷款中提成。

周华瑞不禁感慨一夜回到十年前。“接下来的日子,要么在法院,要么在公安,要么在银行。结局应该会是在法院。”

然而,银行也并非赢家,从2012年开始,银行陆续开始起诉钢贸商,即便已经走到执行阶段,但执行的效果并不理想。

贸易企业缺乏能够变现的固定资产,即便追加了个人连带责任,资产也无法偿还全部贷款。一些钢贸商借了民间资金,银行起诉之前,民间的债权人已经先行起诉和查封。

无锡一位银行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银行曾联合公安、税务等部门约谈担保公司的法人和股东,对这几年的资金积累、投资去处、股权等进行全面的梳理。但这些财产涉及三角债,债权关系盘根错节,变现能力微乎其微。

2013年5月,银行和法院到位于上海近郊松江的一家钢材市场强行处置钢材,市场里的老人、小孩、商户封锁大门,双方在大门两侧对峙。

一位曾到多家银行调研钢贸贷款的银行业分析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各家银行都强调有很多抵押物,但这些抵押物要么涉及重复质押,要么已经被几家银行查封,很难说有多少能够真正变现。”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那些开豪车、住黄浦江边豪宅、牛气冲天的钢贸商们如今回到了十年前,因为无法负担上海市内高额的房租,剩下还能做生意的,他们搬到上海的近郊松江,租一个两层楼的铺面,一楼办公,二楼住宿。如今,在上海郊区松江一些破旧但租金低廉的钢材市场反倒一铺难求。

大批福建籍的钢贸商把小孩送回老家,福建周宁当地的小学一个班级挤了七十多名学生。

2013年6月底,记者来到松江钢材城,这里聚集着两万多家商铺,鲜有出租或转让。松江钢材城每年交易额接近600亿,银行贷款只有30亿,这里绝大多数的商户采用自有资金经营。“最后仅剩下当初没贷款的钢贸商得以存活。”松江钢材城副总经理叶肇华如此感慨。

回不去的还有整个行业的盛景,眼下,长三角的钢贸业已经几近瘫痪,宝钢几次下调产品出厂价,仍鲜有钢贸商接手。无奈之下,宝钢等几家大型钢厂只好派业务员进驻钢材市场。

北京一位钢贸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他地区的钢贸商很大一部分在用自有资金经营,亏的是自己的钱,风险可控。而福建的钢贸商到最后亏的都是银行的钱。”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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