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候,家中有一本掉了页的旧字帖,那时上面的字还认不大全,只觉得开篇一段大抵是说有一几千里长的大鱼,又化巨鸟而南飞,……,觉得有些奇异,还想再读,可是后面就越发读不懂了。
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段令我颇觉神往的文字正是庄周的《逍遥游》,于是很是诧异如此元气淋漓的文字竟是出自一个征尘蔽日,兵火连云的年代。想那通往列国的南北冲衢上,纵横家们的高车驷马辙迹相接,冠盖相望,而那芳草茵润的濮水之滨,却有一个人叫庄周的人,徘徊其侧,逍遥容与,俨然世外之身。虽然他也曾做过一阵子小小的漆园吏,而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过着一种自由无恃的隐居生活。在那个年月里,运筹帷幄攻城池,三寸之舌谋天下,每个人都不甘寂寞着,而庄子却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自然也是一种追求,可是命运却注定要让他的大名因惊世骇俗而流传千古,波及后世。
孤独的智慧
真正的智者往往是孤独的,智慧越高,就越孤独。只是这个孤独,倒并没有平常人所以为的悲戚的色彩。所以苏秦游说列国,以诡变之术,却配六国相印。而孔子游说列国,以礼乐王道,竟致陈蔡之困。至于庄子,干脆不再走出蒙泽,哪怕一步!大道既隐,与其同流合污,孰与韬光养晦?列国天下,世情百态,古今内外,无非秋豪之末,于是乎,不若让这个形体独步乱世,而精神则与天地化一。
庄子的智慧是深邃的。人籁有金石丝竹,地籁有万窍号怒,而庄子听来无非是风与气的发动。人情有喜怒哀乐,事物有消长盈虚,言论有百家之辨,于庄子而言,这便是道的「发动」,而一次,庄子在梦中化为胡蝶,终于块然而寤:那胡蝶,那庄周,原本只是彼此的梦外一梦耳。
人们以是为是,以非为非,以美为美,以恶为恶,一直争论到今天,庄子却在思索着:人类、飞鸟、麋鹿、游鱼,谁眼中的美才是真正的美呢?想来,古今中外那些寻求正法大道的智者,虽然所依循的法门各自不同,但所孜孜探求的也无非就是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天地之间,总要有一个真理标准吧。否则谁又知道自己所以为的美就是天下之正色呢?
只是这样的思索不仅需要智慧,还需要勇气。被误解或嘲笑总是难免的了,譬如庄子。而几百年后,有一群智者因为对天地真理标准的思索被钉上十字架,或被喂狮子,并且这样的悲剧又重演在今天,一群以“真善忍”为道德标准的人,竟被活摘了器官!
智慧总与孤独相伴,不仅是因为曲高和寡,也是因为那实在太艰辛。
超脱的境界
深邃的智慧必然带来伟大的境界。几千里长的北冥之巨鱼,九万里高飞的南徙之鹏鸟,八千岁一季的大椿之木,读着这样的文字恍若游气天衢,原来天地可以这样广阔,生命可以如此逍遥。而当我如同河伯之遇北海而望洋慨叹时,庄周又出语惊人:即使是那泠然御风的列子也不过是「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所以那巨鱼,那鲲鹏,那大木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使是北海,是高天,在庄子看来,也还是太狭小了些。
惠施当初以为庄子要谋他的相位,于是大恐,搜城三日欲得之;楚威王欲拜庄子为相,于是派大夫们恭敬执礼厚币相迎。可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位于庄子而言,不过是宗庙里的龟骨,祭礼上的牺牛。谁又哪里会懂得庄子的心早已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游于无穷,无有所待了。而一旦有了这样的境界,所示现出来的力量也将是伟大的。不仅是名利美色不能奈何,纵是疾雷破山,飘风振海亦无可奈何。故而历史上,一切对正信者的诱惑,诋毁,迫害都没能真的成功过,无论经历多久,经历多少,真理的坚守者终会成就那一切。
无用之大用
庄子的言论洸洋恣意,不免让人觉得有些摸不着边际,所以惠子笑庄子之言「大而无用」。的确,这个世上,人们多以“有用为用”,而鲜有人知庄子的「无用之用」。其实,道家讲无,佛家讲空,所谓「无用」实在是世俗之见对空与无的偏见。想来,人若了悟了事物的根本――道,再看天下之事便尽在眼底,如做掌上观。这时一定会发现有些话,不如不说,有些事,不如不做,福祸相依,物极必返,理之然也,这个时候,人活得反而简单得多,正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道化万物,德载八极,所以庄子的「无用之用」,虽然大得漫无边际,但也细致得无所不在。譬如道在帝王之术,所谓的无为而治;道在解牛之技,所以能游刃有余;道在治学为官,务求虚心而已。所以,以「大」为无用的人,实在是因为自己的短识而「拙于用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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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着庄子逍遥的文字,我常常在思考,久居在这个红尘障日,赤水连天的大乱之世,难道人性的堕落就是那难逃的宿命,而其中的你我就只能这样的无可奈何?如果并非如此,为何千载而下,会有那许多人于道德二字,直以几钱论之。如果正是如此,为何又有那许多高妙的文字留传后世,而其中三昧竟能历经千劫而不灭?有时我喜欢漫步在远离人迹的地方,想效仿庄子优游于濮水之滨,可目之所及却是望不尽的黍离麦秀,不觉想起那句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直至有天,当我得知这世上竟然还有愿为实践道德真理而放下一切的人,包括生命、自由,那一瞬间,竟有一种莫名的欣喜涌动胸中。原来那可以逍遥自适于其中的广漠之野真真切切是存在的啊,今天我终于寻找到了她 ——天莫比之高,地莫比之大,却就存在于这区区方寸之间。想到这里,竟有种大悟的喜悦,我非佯狂,却也要击节而歌——噫!人间之至乐,其乐几何?万古之逍遥,斯人如我!
看完这篇文章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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