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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多了,就麻木了,不如死个鸡”(图)

 2011-12-14 13:00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7


三年大饥荒时村里娃有一句顺口溜:“一碗汤,三泡尿。社员饿肿了,干部吃胖了。”(网络图片/williamhill官网 配图)

时间:2011年6月17日

地点:陕西省富平县农民牛XX家

(我进村的时候,牛XX正在门口喂羊,赶紧洗了手,请我进家,泡茶。)

依娃:你好,打扰你了。

牛XX:不打搅,不打搅。

依:能不能先给我一个你的个简历,就是你在哪儿出生的、啥家庭、受过什么教育、干过那些活、家庭状况等?你随便说,慢慢说。

牛XX:咱是个农民,一辈子没给人说过简历,种地的人不需要啥简历。我就胡乱说说,别笑话。我1950年出生在甘肃省天水地区秦安县王铺乡,那时候家庭成分是地主。在屋里没上过学。1961年,因为为甘肃闹饥荒严重的很,没啥吃,父亲和几个姊妹都饿死了,就跟上我妈我姐逃荒要饭流落到陕西来了。十一岁才开始上学,高中毕业,当过教师、会计、小队长。包产到户后就一直种地到现在,差不多三十年了。现在屋里算是九口人,我和婆娘,两个儿子两个媳妇,三个孙子。但儿子媳妇常年都在外面打工呢,屋里就我和婆娘和孙子娃。

前些年,啥都是两只手做,下苦呢。这几年,农村机械化程度高,种和收都是用联合机做哩,人不太受苦了。

依:我来找你,主要是向你打听六零年左右饥荒的情况。在咱农村,每个村子基本上都是一个姓,都是几辈子自己人。就像你这样的就是外来人,落户到这村里。当时为啥来的?前因后果能不能给我说一下?

牛:我从甘肃来到陕西整整五十年了。我来的时候是十岁,还是个小娃。现在我最大的孙娃子都有十岁了,光阴真是过的快得很。不觉得,都五十年了,我都六十岁的老汉了。

虽然说是五十年了,我可是啥都记得清清的,许多事情,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到死都忘不了。不过也很少和人提念。前些年是不敢给人说,害怕说。文化大革命那阵子,我村上有个男人说“大(父亲)再亲妈再亲,没有我和婆娘亲。”就判成现行反革命了。人家说毛主席最亲共产党最亲,你说你和婆娘最亲,一句话,坐了多年牢。男人就是和婆娘亲,一个炕上睡觉哩生娃哩,当然最亲,这话没错嘛。那些年,人吃不上,还不敢随便说话。怕受法。

这些年能随便说话了,我也很少给人说以前的事情,经历过的老人死得差不多了,六零年出生的人都五十岁了,你想想看。二十三十的年轻人根本就不爱听。你受肚子饿,说你就那么没本事,不会跑不会造反不会抢着吃?现在的娃,白面馍吃的到处胡丢,不知道爱惜粮食。娃丢了的馍疙瘩,我都拾起来吃了,我这牙不好,干咬咬不动,煎水泡上,都是好吃的。如果放在六零年,都是高级的,见都见不上。如果谁有这么一碗泡馍,小心人把你头割了去了。馍值钱,人不值钱。

人饿疯了,比个狗还不如。六零年就到这程度,说出来没人信,可是这是真事情。

那几年,人惜慌(可怜)的很。你问那时候人饿到啥程度?那就委实没办法说,你想都想不来。我给你说个真事,你就能想来了。我村里有个十来岁的小娃实在是饿得招不住了,顿顿没啥吃光唆手指头。娃正长身体哩,不啥吃就不行嘛,成天就思谋地吃哩,再啥事都不想。看见一个过路人手里拿着半个菜馍,还不是麦面馍,就是野菜搅了些面,蒸下的菜疙瘩,黑硬黑硬的。娃眼红了,就控制不住,嘴里流口水哩,疯狗一样扑上去,一把抢了馍就跑,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馍,害怕被人抢回去了,吃上一口算一口。小娃腿软地很,身上没劲,又怕人撵上了,被打一顿倒不怕,就怕到手的馍没了。这娃灵醒得很,看见路边边上有一泡牛屎,一把把馍戳进牛屎里。撵的人上来了,看馍被塞进牛屎里了,看自己的馍吃不成了,着气的劲大,抓住娃就是几个耳光子。娃不哭,不还嘴,知道自己理亏着呢,就尽着让人打,让人出气。小娃见人一走,赶紧从牛屎里掏出馍来,身上一抹,三口两口把那疙瘩菜团团吃了,人饿疯了,比个狗还不如。六零年就到这程度,说出来没人信,可是这是真事情。这都不算啥。

依:饥荒年前你家在啥地方?有几口人?家庭条件怎么样?父亲母亲都是干什么的?

牛:我是甘肃省天水地区秦安县人,山区,本来就是苦焦地方,一个山连着一个山,一个沟坝接着一个沟坝。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前的人进不来,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出过村子。主要是没路,没人修没人管。

我家姓牛,在王铺乡算是大户,据说有两千多人,占好几个村子。当然,我认得的也就是本村这几十户。世世代代人都生活在一个地方,男人留家里,女子嫁出去。

我是我爷六十一上有的,男娃子,家里人稀罕我,就小名叫六十一。解放前,据我父亲说,我们的家境在当地还很是可以,那时候让娃娃念个书识几个字都不错了,我爷还供继的让我父亲上了个天水师范,是远近唯一的大学生。村里人写个中堂,结婚过丧写个对联调幅都是找我父亲。有几十亩地,有一院四合院房。农村人,都节省的很,那些家底与其说是挣下的,不如说是省下的。我爷常说省下的就是挣来的。平时屋里吃些胡麻油不是倒着吃,是用筷子淋,沾上一下,淋上几滴,全家吃一顿饭。过年吃个洋芋粉条包子,老汉都发脾气,嫌吃的好了,把做饭的女人骂得抬不起头。

一解放,共产党来了,啥都共产了,除了女人和娃没共产。自己种了几十年的地、果园、磨坊,都收的去了,都分给贫下中农了。不给不行嘛。你不交地,就杀你的头哩。以前给人当长工的人,一下子有地了,地从天上掉下来了,高兴地跳哩。我爷一下子啥都没有了,挣下的省下的攒下的风一吹就没有了,委实想不通,成天蹲在院里,不和人说话,经常哭哩流眼泪哩,哭得鼻涕眼泪的。抹一把,抹在鞋底上,看着都让人心酸。谁都劝说不下,老汉牛一样地下苦一辈子,六十几了还扶着牛耕地哩,割麦哩打场哩,农村那号子勤快人只要能动弹就闲不下。回过头就这么个下场?我爷死了,是给硬气死的,但是我们不敢说是气死的,给人说就说是病死的。

划成分的时候,给我们家划了个地主。毛主席共产党给这农民划的成分,有好几等。好些的是贫下中农、贫雇农,差的是富农、地主。你一但给划成地主富农就这一辈子就啥都别想,人在村子里抬不起头,和人说话气不长,人家想咋欺负你就欺负你。上学务农婚姻都受影响。人家女子一听这屋里是地主就没人跟,怕受穷受苦受歧视,生下娃还是地主成分。一般都是地主屋里找地主屋里,乌鸦不嫌猪黑,自己首先都是黑的。反正好事没你的份,瞎瞎(坏)事你都跑不了。

当时我家有七口人,我大(土语:父亲),我妈,两个姐姐,一个兄弟一个妹子,还有我。我大本来可以留在天水教书,可是我大是个孝子,要回来为我爷养老送终,就背了几箱子书回来种地。我妈不识字,是个小脚,三寸长。那时候的女人都是小脚,做不了啥,就是生养几个小娃,三顿饭就忙得够呛。

五八年以前吃的再差,人都能活。从开始吃食堂人就开始受饿了,开始死人了。

依: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当时在农村怎么对待地主?听说斗地主斗得很凶。

牛:我大叫牛志恒,一九一八年出生的。大个子,性格开朗,爱看书,爱给人讲故事,三国水浒古往今来的故事都能说。念过书,见过些世面,在村里本来很有威信,成天到晚来屋里喝茶的人就不断,我妈都说买茶叶是买菜哩,一斤喝不上几天,茶叶罐罐子就空了。一给划成地主,落汤的凤凰不如鸡,连七岁娃都敢远远地喊叫:“牛志恒,大地主。”到屋里来喝罐罐茶来喧谎(聊天)的人一下子少了。

我大在世的时候,把罪受咋了。种地下苦都没啥,农民天生下就是下苦的。关键是成天到晚叫贫下中农斗得批得不行,折腾的人不得活。我那时候四、五岁,就不敢出门,一出门那一伙男娃就骂我:“小地主,小地主,打倒小地主。”拾起来土疙瘩照我头上打脊背上打,说被地主剥削他们他们才这么穷。娃都是跟上大人有样学样,大人斗地主小娃也斗地主,娃不知道个啥。有时候,我去拾柴火,那伙娃就逮住不叫走,你一捶他一脚,“叫大,叫大。”比我小的都逼我叫“大”,还有更瞎(坏)的,抓住我的头发,让我张开嘴,不张就打耳光子,打得我耳朵嗡嗡嗡。我没办法,头发给扯得疼,只能张开嘴,几个人都往我嘴里吐唾沫,还要叫我咽下去,把人没恶心死。我打不过,总是在外前哭够了才回屋里去,不敢给大人说。我大没办法,成天叫人打哩,还敢打人?我妈就是两股子眼泪。我就觉得倒霉得很,大咋是个地主?觉得胎没投好。如果能选择在谁家屋里出生,我就给贫下中农当女子。起码不受人欺负,走路不怕挨土疙瘩。

地主这帽子把我大压弯了,成天长吁断叹的,说自己没长眼睛。又骂老天爷,没给他提个醒。如果知道解放了,因为些烂地给划成地主了,不如早早把那些家产卖了拿到兰州糟塌了去,吃喝了去,嫖了窑姐去,赌博了去,抽了鸦片了去,胡成精了去。攒下是给自己攒祸哩,给屋里人攒祸哩。

我大惜惶(可怜)得很,从解放了就叫贫下中农斗,三天一个小会,十天一个大会,会会挨打挨骂爱批,就像锅里炒黄豆样的,没歇过。不知很道那时候那人咋那么残忍的,心坏得很,拾掇人的办法多得很,指头那么粗的绳子从我父亲脖子上一套,脊背后头一绑,听着“咯崩崩”响,那胳膊和折了一样。我大被压在那学校的土台台子上,头低到胸膛上。给戴的高帽子,白纸糊的,写上“打倒地主牛志恒”,大太阳下一斗就是一上午,不叫吃不叫喝,还不让上厕所。我大也是念过书的人,有文化的人,能写毛笔字会打算盘。那脸没处放,头使劲往下低,都能钻到地底下去,都是村里人,本家子人。我大一挨斗,几天就不出门,怕见人,见了人就远远绕远路走。每回开会都是叫人家揪上去的,硬拉哩,和拉牲口一样,拖在地上都拉哩。不把人当人。

那一阵,村里这伙贫下中农凶得很,想打人就打人,一天不打人手就发痒。捆、绑、吊、抽,随便专政人哩,没法没天的,大队里的干部说他就是共产党就是法。被打得受不了的人就上了吊了跳涯了,有个地主老婆子就吊死了。我大被打的鼻青脸肿,打的尿尿在裤子里,好多天躺在炕上不能动弹。但我大没有想过寻断见,不是我大骨头硬皮肉厚,经得起打,是舍不得我们几个娃。五个娃哩,男人家,嘴上不说,心里爱着娃。为了娃,啥都能硬撑着。

不知道为啥,我们一家子就被从老屋里撵出来了,那房子是我爷爷盖的,住了三代人了。一家七口人先后挪过几个地方住,叫人撵的胡跑乱钻。先是到学校的烂教室,那时候娃就不上课,远处来的老师跑了,近处的老师也没心教娃,娃也吃不饱,学不下去,路都走不动,咋念书哩。没过上一阵,干部可来了,不叫在学校住,说是公家的房子,不是给地主住的,老房子也不叫回,给队上当仓库了,还有工作组住着。我大实在没办法,到山上找了个土窑窑子,就是以前放羊人住的土窑窑子,偏僻得很,离村子远得很。公社化了,私人的羊都归公了,没人把羊往远处赶,窑窑子就没人用了。

半山上一个土窑窑子,没有门没有窗没有炕没有灶,全家人就钻进去。我大得躬着腰,因为个子太大了。我大就找了些土块块子、石头块块子重新盘了个炕,一家子挤在一个炕上。秦安那冬天,冷得很,没炕人就冻死了。没门,就一个门帘子,后来我妈钉了个褥子,能强些。一家子七个人,睡下身子都不得翻,两床被子钻在一起还暖和些。我大我妈睡在门边边上,我姊妹兄弟五个睡在里头。大人总怕狼把娃叼吃了。那阵子,山上狼多得很,村里有偷苜蓿叫狼吃了的娃,血都吸干了。

依:像你们秦安那么偏僻那么边远,交通不便通讯闭塞,当时也成立人民公社了吗?社员也是吃食堂吗?情况怎么样?

牛:五八年,我八岁,啥事都记得了。

成立人民公社了,分给私人的地重新收回去了,集体一起种一起收。咱是山区,地都是一小片一小片,就没有办法一起种。但是没办法,得听干部的,干部听上头的。成立大食堂了,私人屋里不叫做饭,存的麦面油杂粮都搜去了,铁锅了面盆了都收去了,全村老老少少都叫吃集体食堂哩,说是啥?快实现共产主义了,裤腰带解开,随便吃,往撑里吃。有些人高兴得很,觉得下苦少下苦多,都能吃饱饭。有的人不相信,天爷不下粮食,粮食能随随便便给人吃?永远吃不完?但谁都不敢多说话。

饭本来都是自己屋里吃,想吃稠了吃稠,想吃稀了吃稀。节省了咱多吃粗粮少吃细粮,给小娃和老人吃些白面。一吃食堂,顿顿一样饭,一个口味。食堂还有啥问题,本来在自己屋里,一做一吃,热热和和的。吃食堂,一天三顿饭就是个大事情。咱在山这边住的,食堂在山那边哩,去端一次饭来回得一个钟头,下坡上山,回来饭就是冰凉了。你不敢说啥,贫下中农都端哩提哩。记得刚开始一两个月人还能吃饱,有白面馍有熬洋芋片片子,有时候还有汤面。吃食堂就浪费大,不是自己的人就不心疼,特别是小娃,不知道爱惜粮食,馍吃不了,就扔了。当石子你打我,我打你,一路上都能看见馍疙瘩,有些老人就拾起来拿回屋里晒成馍干攒下。在食堂门口,有时候都能看见倒出来的面条,做太多了,这一顿吃不完,下一顿没人吃。剩饭,农民谁不吃剩饭?在食堂里有了新饭,人就不是剩饭。过路人也来吃。

所以说食堂是给社员嘴上套了个驴笼套,人家叫你吃你就吃,人家不叫你吃你就没办法。你的小命在掌勺把子的人手里哩。

后来人咋的饿死人?都是那食堂胡成精,人吃不完给猪吃。那阵把食粮浪费得劲大了。后来就慢慢不行了,那伙干部,食堂管理员都偷哩,偷的分粮哩,人家知道粮食不多,不能天天叫人放开肚子吃,人家自己先准备下,搜粮食又搜不到干部屋里。人家出身好,再干啥坏事都没人敢说。普通社员拿不到一点点粮食,多少稠稀还要看人家拿勺子人的脸色,给人说好话。你饥饱在人家手里哩。同样一勺子菜,满满一勺子和虚虚一平勺子,差得劲大。锅底下挖一勺稠的,和锅上面舀些汤汤就差距大得很。咱知道,人家给的人也知道。不用说话,眼色一对就知道,那勺子长眼睛着哩,认人哩。所以说食堂是给社员嘴上套了个驴笼套,人家叫你吃你就吃,人家不叫你吃你就没办法。你的小命在掌勺把子的人手里哩。

食堂里的饭是越来越稀越来越清。刚开始吃这菜疙瘩玉米糊糊还是好的。最后没啥吃了,洋芋蔓蔓子都煮的吃了,老苜蓿都煮的吃了。把玉米杆杆先切碎,再磨成面,把玉米芯也磨成面,喝糊糊汤。村上那榆树从下剥到上,都是白光光的,就像人没穿衣服站在外面,看着怪得很。枕头里的荞麦壳子,也都炒干了磨成面熬汤。这号东西就不是进口的,给猪吃猪都咽不下,粗得划嗓子眼。吃上两顿老觉得嗓子是干的疼的。

吃食堂,有些屋里一起端饭,有些屋里个人端个人的饭。甚怕端饭的人饿得在路上多喝上几口汤,男人不相信婆娘,儿子不相信他大。如果听到邻家嚷仗,就是为吃的,吃饭让一屋里人成了仇家。

就那糜子面野菜汤汤,清的能照见人影影子。我大提回来了,我妈先给我大倒上一碗,再搀上些水,总想多些嘛,给我们几个娃喝。我妈自己喝的就是刷下罐罐的水,啥面气都没有了,还要刷好几回喝,罐罐就不用洗。我大吃起饭来不用筷子,舌头长得很,把碗舔得明明光光的,叫几个娃也舔,舌头伸得长长的舔,推广他的先进经验哩。一吃起饭来,老的小的就和几个狗一样。我那小弟还用指头刮哩,刮一下舔一下指头,刮一下舔一下指头,“妈,我还吃呀,我还吃呀。”舔得再净也没用,清汤汤喝的人肚子涨,觉得快爆炸了,尿几次可肚子又瘪了,又饥了。

有一次,我跟上我大去食堂提汤。我大成天吃不饱,腿是软的,下一个土愣愣子,给坑绊了一下,一趔趄,手就松了,就听着:“咕咚!”一声,瓦罐罐子给摔烂了,成几片片子了,面糊糊给泼了一地,眼看着就往地下渗。干馍了能拾,面糊糊看着就没办法,想捧都捧不起来。

“赶紧!赶紧!喝!喝!”

五九年春上,食堂办不下去了,散伙了,队上没粮食了,野菜苜蓿都没有了,连根都叫人挖完了,叫社员回屋里自己吃。吃啥哩?没锅没灶没粮没菜没柴没草。

我还站立着,听不懂我大的意思。我大扯了我一把,自己先爬在地皮子上,脖子伸得长长的,嘴缩成管状,对着地上的稀汤汤子就鼓劲:“呼——呼——”地吸溜,吸了几口,又喊我:“赶紧吸!学大!赶紧吸!”我也马上趴在地上,学我大的样子吸地上的面糊糊,一时父子俩吸得唏唏呼呼的,抢着吸哩,土吸到嘴里了都不知道,就是害怕那些汤渗到地下去了,不吸地下的汤,这一顿就没啥吃了。

五九年春上,食堂办不下去了,散伙了,队上没粮食了,野菜苜蓿都没有了,连根都叫人挖完了,叫社员回屋里自己吃。吃啥哩?没锅没灶没粮没菜没柴没草。我大在窑窑里头盘了个小泥炉子,就用从屋里拿出来一个锈锅做饭,以前用来给牛扮料的,现在给人做的吃饭哩。人饿疯了,能吃不能吃的都吃。我妈先把枕头里的荞麦皮皮子炒熟,用石头窝窝子捣烂,熬上些汤给一家子人喝。麦壳皮皮子捣烂,也熬汤喝。就这还是一顿三把,不敢多抓。没有富裕的,吃了就没有了。

依:从什么时候开始饿死人的?你们家情况怎么样?食堂解散后都是吃什么东西?

牛:人天生下就是要吃饭哩,不论做啥都是为这张嘴。吃不上,十天半月见不上些正经粮食,人就一下子瘦了,走路没力。壮年人走路都要扶墙哩,女人害头昏哩,小娃都不胡跑了不叫唤了。人瘦上一阵子,就开始浮肿了,就和吃胖了一样,脸大头大脚肿手肿。对面看着个熟人,你就瞎好认不出来。人家也认不得你,脸肿的把眼睛挤住了,看不着人了,得扬起头来看。就这,还柱上个棍棍子下地干活呢。五九年春上,我村里就开始死人了。

好好个人,说没了就没了,人不敢说是饿死的,人民公社饿死人,你想受法呀?饿死了人的屋里不敢说,听着的人不敢多打问,也不敢传。传也只能说是病死了,得了暴病了,叫天爷收去了,不敢说是饿死。你说新社会你说共产党你说毛主席叫人往死里饿哩,你不是反革命是啥?人饿死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饿死,这么快死了还是有福的。世上没有比饿死再遭罪的死法了,慢慢地煎熬着煎熬着等着咽气。女人能熬些,有些野菜有些清汤,就能支撑时间长些,就是一点吃的没有,也能熬个十来天。男人不行,喝菜汤汤等于没吃,还叫人下地劳动哩,锄头都拿不起来,眼是花的,腿是软的,走路都晃哩。一个男人,如果六七天没一口饭吃,就撑不过去了。村上那时候静得很,静得叫人害怕,没鸡没狗,牛叫不动,娃跑不动。连两口子嚷仗的都没有,人没力气嚷仗。许多人在门口晒太阳,就一个劲按自己的腿,浮肿了,一按一个深坑坑子,半天起不来,再一按,还是个深坑坑子。再消一次肿,再浮肿上一次,这人就差不多了,最后就干瘦干瘦的,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了,肋骨都能数清楚。男人比女人抗不住饿,那壮劳力比这老弱的抗不住饿。平时能吃,一下子给喝玉米杆汤汤,身体一下子就撑不住了。有些人正在地里做活哩,就跌过去了。有的人走在半路上就腿软的爬下了。人还没糊涂,还要的吃哩。“给我吃上一口,再死。”走在半路上看见死人不奇怪。

公共食堂还没还没停的时候,按人头分饭哩,说起是饭,就是些清汤。屋里人多,打的汤就多,人少就打的汤少。我知道我村里有几家子,屋里有老人小娃死了,不对外说,用棉花套子包住,放在炕角角子上,来人就说人病了动弹不了。就为多打上些汤,多分的吃上一口。晚上,就和死人在一个炕上睡着。人那时候不知道害怕,自己啥时候死都说不来,还知道害怕?

村里干部会计屋里几乎没死啥人,最多就是饿得瘦些。人家有粮哩,夜里偷着吃。从收麦的时候偷占到搜粮的时候偷留。社员都知道,但人家是贫雇农,成分好,理直气壮,谁不满他就是反共产党,就是摸老虎屁股,就不得活了。村里娃有一句顺口溜:“一碗汤,三泡尿。社员饿肿了,干部吃胖了。”

我两个姐姐天天提上个笼笼子到山上去拾地软,地软你吃过嘛?像黑木耳,小些薄些,熬汤还好吃。地软也不好拾,婆娘娃拾的人多得很,跑到远处山上没人去的地方才能拾上些。我和我小弟天天跑到场上,跑到人家饲养室翻麦秸草,捡麦颗颗子吃,捡一颗往嘴里塞一颗,那就是我们的饭。那麦秸草不知道被村里的娃翻过多少次了,想捡些麦颗颗子都艰难,还时常招饲养员骂,人家还想簸出来麦颗颗子给自己家人吃。生麦咋能吃哩?吃多了娃一肚子蛔虫,有时候一拉屎,二尺长的虫就满地爬,所以我和我小弟都瘦得很。我还帮我小弟扯过蛔虫,因为一半在外面,一半在屁股里。

六零年冬上了,野菜野草啥都没有了。后来人没办法了,把那玉米芯芯磨成面,玉米杆杆子皮皮子磨成面。放上些地软,熬上些汤,一人喝上些。喝毕汤了人就不敢多动弹,浑身冒虚汗哩,手发颤哩,走路脚底下是摇晃的。白天也睡在炕上,这样饿得慢些。吃的这号东西就不是粮食嘛,十几天都拉不出来屎。村里一些人都拉不出来,特别是年纪大的。有个老汉胀得让儿子给掏屎,疼的叫唤,说那屎比石头还硬。掏出来屎上都是血。

我记得那一次好几天啥都没有得吃,就是喝些雪水子。冬季里,地里找不到啥,草根苜蓿根都叫人挖完了,就连棉花人都吃哩。窑窑子里就剩下几个冻洋芋蛋蛋,不敢煮着吃,是活命的洋芋。喝完了汤,还是饿的睡不着,几个娃就围着我妈要洋芋吃。“妈,再给上些洋芋嘛?叫人吃上些嘛。”“妈,你咋不叫你娃吃吗?我肚子难受的,成扁扁子了。”我妈没办法了,把半个洋芋拿出来,切上几片片,薄薄的,一人给塞上一片片,“赶紧吃,吃了睡觉去。”然后把剩下的藏在包袱里拾掇起来,第二天可再给娃切。“明天吃,明天叫娃多吃上些。”我妈总是这么说,第二天还是这么说。让我们觉得明天就能多吃上些。

一村子几百号子人,最先死的就是小娃和这壮年男人。为啥起来?你想嘛,小娃本来就娇弱得很,抵抗力差,爱感冒爱发烧,农村医疗条件不行,加上大人饿得没奶,没啥给娃吃,娃成天饥得哭。私人不准养羊,羊都是生产队的,找不上些羊奶,想给娃熬上些白面糊糊子都没有。娃就活不成,娃全凭大人照顾哩。

我但能从场上拾些麦颗颗子回来,手里捏着一把给我妈,我妈就把麦颗颗子嚼在嘴里,嚼烂了,喂给娃,就是大人对着小娃嘴喂,娃急得咬我妈的嘴皮皮子,饿慌张了。我妈再精心,也没能把娃留下。

我们家最先死的是那个小妹子。娃一岁多了,身体长得不好,在炕上坐不住,软得很,脖子也软得很,撑不住头。普通一岁多的娃能走能爬能说话。娃立不起来,爬不动。就没说过话,就会说两字:“妈,吃。”“妈,吃,吃。”娃哭一时,睡一时。我但能从场上拾些麦颗颗子回来,手里捏着一把给我妈,我妈就把麦颗颗子嚼在嘴里,嚼烂了,喂给娃,就是大人对着小娃嘴喂,娃急得咬我妈的嘴皮皮子,饿慌张了。我妈再精心,也没能把娃留下。关键是没啥吃。

依娃:那女娃叫个啥名字?后来埋了吗?

牛:叫个啥名字?好像还没顾上给起名字,那阵人饿得顾不上。我妈就叫娃“心疼娃”,我那妹子是在我妈怀里没有的,眼睛闭上了,身上软了,不哭了不笑了不找我妈的奶头了不要的吃了,娃不动弹了,睡得实实的。我妈一个劲儿叫哩,娃就是不醒来了,和睡着了一样。我大还想看看娃,再看上一眼,就是起不来,人虚得起不来。我大就劝我妈:“别哭,娃死了好,不受罪,这号世道活下也是受罪哩。我娃下辈子投胎才享福呀。”

“把娃丢了去!别丢太远,娃万一想回来看看咱了能找回来。”我妈难过得动弹不了,叫我抱着妹子扔出去,就扔在山坡坡下面。按咱老家那地方的习惯,小娃死了不能埋,说是娃太小了,还没成人,天爷不收。

咋说男人,壮年男人饿死得快?关键是种庄稼的人平时饭量大得很,没吃的人就顶不住。

依:说说你父亲的情况,饿死时多大年纪?

牛:我父亲是六一年春上饿死的,四十二岁。当时是生了病,没钱看,加上饿,人就没了。咋说男人,壮年男人饿死得快?关键是种庄稼的人平时饭量大得很,没吃的人就顶不住。我大五尺个男人,上顿下顿一点软汤汤,一点糜子皮汤汤,咽不下去,拉不出来,先是瘦了,瘦成麻杆杆子了,后来浮肿了,身上到处肿,脸都是大的,眼窝都是肿的,脚肿得穿不进去鞋,就拖在脚上,走路扶着墙走哩。肿了瘦,瘦了肿,人最后就顶多六七十斤重,只有骨头和皮,血管和筋都能看着,没得救了,人就像鬼一样。一个身体好好的男人就活活给饿死了。

天气冷,没啥烧炕,前后把我大的书都烧了炕了。我大说,留下也没用,烧了去。但是我大哭了,舍不得,是攒了多年的宝贝东西。没啥吃,熬不过去。就是铁打下的汉子也熬不过去。我大最后那样子,我永远都记得,头发留了一尺长,不叫剪,说头发长还暖和些,脸瘦得像是剔了肉了,两个颧骨凸出来,眼窝跌到深坑坑里去了,只吸气不出气,给罐水都咽不下去。想说话哩啥都说不出来。只看着头大,身子成了玉米杆杆了,把人饿得熬干了没有了,就是个骨头架架。

村里人说的顺口溜,我还记得:“偷一斗,红旗手,偷一担,当模范。这是说那些干部哩。还有,不偷不摸,饿死活该,就是说你这地主、富农饿死活该。”

一提起我大我心里就害难过,我就不爱给人说,说了有啥用?天爷没眼睛,种粮食的人叫饿死了。那时候,没人不偷,队长偷会计偷,社员偷群众偷,不偷没法活。粮食都交给国家了,根本不给社员留口粮,就这还到屋里翻哩找哩挖哩撬哩,说反瞒产哩,说你私藏着粮食哩。说起来是偷,地都是贫下中农自己种下的,自己劳动种下的,苦上一春,候上一夏。场一打,县上来工作组监视着呢,一装袋子都拉下走了,给国家了,一点都不给社员留,留些麦壳子荞麦壳子,吃不成的东西,逼着人当贼娃子哩。村里人说的顺口溜,我还记得:“偷一斗,红旗手,偷一担,当模范。这是说那些干部哩。还有,不偷不摸,饿死活该,就是说你这地主、富农饿死活该。”

偷,也不是好偷的,干部的婆娘娃偷了有人包庇,如果你是地主,你偷了,看人家不把你往死里打,说你搞破坏。我有个老爷,是我本家子的,饿得招不住啦,到队里偷了一个白菜,又吃不到嘴里,就在地里烧了些草,烧着吃哩。地里冒开烟了,就叫人看着了,把老汉逮住,麻绳一捆,白菜掉在胸膛上,算是藏物,开社员大会批斗,老汉就站不住,歪歪斜斜跪了几个钟头,你上来一脚,我过来一捶,连小娃都上来给老汉脸上吐唾沫哩,叫人拿鞋底子扇耳光,扇得哭爹叫娘的,回去就上了吊了,为偷一棵白菜,还没吃到嘴里就把命给送了。婆娘娃哭着嚎着找队长。队长说:“活该,死球子没人偷公家白菜了。”人不值个白菜,公家的白菜比你那命值钱。

“你们几个,听大的话,不敢偷,好坏不敢偷。咱这成分,偷啥给人逮住了,就往死里打呀。娃,咱屋里好歹不敢有个啥,你们都好好的,听你妈的话。叫我先死,人死的多了,政府就会来救命了。”这就是我大最后的叮咛。

我大是啥时候咽的气都没人知道,怕是半夜里就没人了。第二天我妈摇人哩,人早硬硬的了,眼睛睁着嘴张着,一动不动,看着害怕得很,我大是闭不上眼睛,不放心扔下我妈,不放心扔下几个娃。舍不得走,瞎好舍不得走。我估计就是半夜里没了的,你想,叫人斗争了几年,大会小会的,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成日担心受怕,听人说话声大些心都颤。房没收了,牲口没收了,粮食没收了,树苗子柴火没收了,把啥都叫人家拿去了,屋里就几个碗几双筷子,身上的烂衣服是自己的,再啥都没有了。那人那精神上就已经蹋了。再加上这一年多吃糠咽菜,没吃过一顿饱饭,就是熬完了,人成空空人了,成纸糊的人了。小风一吹,就没了。我大死的时候,我们就睡在他边上。

依:你父亲没有了,你当时哭了吗?

牛:没有哭,我妈都吓瓜(傻)了。我们几个那时候就不知道哭的了,不知道害怕,不知道难过,人活着呢,和死了一样,麻木了,没感觉了。肚子饿得头昏心慌,手都捏不紧。你知道,我父亲死的那几天,我们吃的啥?天天吃冰柱子吃土,我妈慢慢走到外头,拾上些冰柱子,一人给上一条条子,叫吃哩。连点热水都没有,没啥烧。你说,人,还有眼泪?还知道哭?没劲哭,没力气哭,不想哭。就想吃就想睡。睡着了就不饥了不害难过了。

那时候,村里三天两头有人死,死了人没人埋,人都没力气挖坑。最后是我的本家叔牛志兵给挖了个浅坑,把我父亲给简单埋了。没有棺材,就盖了件旧皮袄,还是我爷留下的旧皮袄。说起来,人家是我们的恩人,但是也没机会报答过。这个叔前几年才过世。

依:你说你还没有了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他们叫什么名字?死的时候多大?

牛:我二姐叫个佛黛,因为我大信佛,给起下这么个名字。女娃子,家里穷还爱打扮,两毛辫辫子用个烂木梳一天梳几回,就怕不光溜了。手还巧得很,会绣花会纳鞋垫。

我妈最喜欢我佛黛姐,娃性情好,话不多,低眉顺眼的,知事得很。那两年饿得没啥吃,人能找上些吃的都先往自己口里塞,佛黛姐找下些野杏树上的那干杏子,挖上些啥草根根子,都是先给我妈吃,给我和小弟吃,有多余的了,自己吃上两口,没多余的了,喝上些凉水,把裤带子扎紧些,不喊叫饿,躺在炕上,眼窝看着窑窑顶,不知道想啥哩。饿得劲大了,我佛黛姐就把辫子放进口里,嚼着嚼着,就睡着了,又是一天。熬天天哩,好好个女娃子熬天天哩。

我佛黛姐死的那一年虚数十五,快成人的了,眼看着快成人的了。公共食堂刚关了的时候,我佛黛姐还到地里找野菜拾地软,勤快得很。野菜刚刚冒出些绿尖尖就叫娃剜的去了,总想给屋里找些吃的,叫我妈高兴。有一回我佛黛姐偷着掐苜蓿,叫那一伙二球子伙给逮住了,把苜蓿没收了,把笼笼子给蹋烂,一脚踢到土涯子下头去了。佛黛姐回来哭了半晚上。

最后我佛黛姐瘦得干干的了,头发脱落的劲大,以前好好两条毛辫辫子,成了两条干葱了。娃脸色难看的,不像个年轻年娃子,黄不楚楚的,干枯枯的,手就和鸡爪爪一样。瘦过了,跟着浮肿了,我佛黛姐说自己胖了,没吃啥都胖了。人躺在炕上,想出去找些吃的呢,起不来,爬都爬不起来。嘴干的,裂着口子。两大眼睛都没神了,乌达达的,就和快没有油的灯捻子一样,睁一下,闭一下。用力睁着眼睛,怕闭上了再睁不开了。

“妈,我想喝哩,口干得很,给,给上,给上些水。”

我佛黛姐单薄得就像个纸片片落在炕上,吹股子风就能吹倒天上去飘,给盖上被子如果看不到头看不出来盖着个人。听佛黛姐要喝水,我妈和我大姐就到泉上抬水去了,那时候村里还有泉哩,水清得很,水甜得很,一村子都吃的泉水。我妈让我和小弟把佛黛姐照看好,说一时就回来了,回来了就烧些热水喝。我妈离开窑窑的时候,我佛黛姐是睡在炕上的,眼送着我妈我姐出去。我和小弟坐在炕上,靠着墙,饿得一动不动。我们知道佛黛姐奄奄一息了,要好好看着她,不然,狼进来把姐叼吃了。

“水,水,我想喝,喝。”

我佛黛姐嘴干得呻唤着,想起来,想起来找水喝,瞎好起不来,就爬哩,一点一点往炕边边子前爬哩,不是炕边边子有个缸,娃想喝上些水,人那时候都糊糊涂涂了,不知道没水了。佛黛姐硬挣的到炕边边子上了,想到水缸前去舀水,人再朝前一爬,就“咕咚!”地一下子载到炕下头去了,眼睛紧闭着,嘴里吐的都是白沫沫子,一口接一口,浑身打颤,不灵醒了,啥都知不道了。眼睛再都睁不开了,再啥话都说不出来了。

等我妈和我姐回来,把佛黛姐合力抱到炕上,赶紧舀了碗凉水,给娃灌,娃嘴张着,就不咽,就不得进去,水顺着脖子流,嘴里还着吐白沫沫子,呼吸已经微弱了。全家几口子围着娃,眼看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好好个女娃子给咽了气了,不动弹了。

我小弟叫个祥娃子,六一年刚刚八岁,也是活活饿死的。看娃饿得不行,几天都不下炕了,那么小的娃,知道自己没救了,对我妈说:“妈,我不想死,我还小着呢。”我妈也知道娃没救了,还是哄着说:“祥娃,别胡说,妈还指望你长大养妈哩。”我妈求爷爷告奶奶从人家家借了一碗面,就想做上些面疙瘩汤,叫祥娃好好吃上一顿。

“妈,给我,给喂上些,我饿得很。”

祥娃子到死都要的吃呢,娃饿得拿不住筷子。八岁娃成天在炕上睡着,就是坐起来,脖子支不住头,只能天天躺着,娃脸白的和雪一样,没点点血色,严重贫血,营养不良。头大得很,和年画上那老寿星那脑门子样的。我妈给娃喂面疙瘩汤,娃也想吃,可是吃不下,嘴里鼓劲嚼哩,咽不下去,喉咙失去功能了,喉咙出毛病了。想吃,就是咽不下去,咽一点就都吐出来,吐的都是绿水水子,闻着都是苦的,和苦胆一样,把胃里的水都吐出来啦,娃肠子细了,胃受不了。想吃但是吃不下去了。

六零年冬上六一年春上,不到几个月,就我屋里,一家子七个人四个人就没有了,说没有就没有了,叫天爷收地走了。人死多了,就麻木了,不如死个鸡,人就不会哭,不知道哭,哭不动。就等着死,死了就不饥了,就不想着吃了,就没啥痛苦了。就没啥熬煎地了,人真的是活一天,算一天。今天睡下了,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起来,还能不能睁开眼窝看着太阳。

我年纪小,不知道村上死了多少人,反正多得很,十户五空,有些屋里死的没一个人了。这叫关门闭户。

依:那后来呢?你和你妈你姐是咋到陕西的?走的时候带了些啥东西?一路上吃啥?

牛:不走只有等死,一个寡妇两个娃就没出路。是有人领上来陕西的,说难听些就是叫人家贩过来的。我妈一个女人家,小脚,这么单薄,死了男人,领上俩娃,还都没成人哩,还有啥办法?找个男人跟上是唯一的一条出路。

我们走的时候也就是拿了些烂衣服,对了,还背了一个锅,到半路上又给卖了,为了换些吃的。贩人的人也给一点点吃的,有两天就啥都没吃,硬挨着,总说到陕西就好了。

三口子人,没点点家当,没点点钱,真个是叫花子。就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甘肃秦安,来陕西逃命来了。后来我才知道,陕西和甘肃是隔壁省,怪不得从甘肃来陕西的人那么多。陕西人对甘肃人亲得很,因为嫁给陕西男人的甘肃女人很多。有姑娘娃,也有媳妇子。有些是死了男人的,有些是屋里有男人的。都是没办法,出来活命的。全陕西有多少?我不知道,反正很多,近十万总有哩。我们一家就落脚在陕西了,就没再回去。这里就成了我们后来的家。

依:你母亲后来跟上的丈夫叫什么名字?对你们好吗?他什么时候去世的?

牛:我妈后来跟上这个男人姓黄,叫个黄喜联。

那人贩子和我妈说好的,来陕西了跟上个男人,有个地方落脚,有个地方吃饭,还能把两娃拉扯着长大。我妈说咱是叫花子,没啥挑拣的,只要不是瘫子,只要人家要咱,只要人家给上口吃地,只要人家愿意收留下俩个娃。

这老汉是太穷了,快五十的了,没娶下个女人。多少年都是一个人过活。娶不下婆娘,没人跟。一年给生产队死里活里干上一年,分不下一点点粮食,一分钱都没有,谁愿意跟哩?最后就拾了个从甘肃来的叫花子,不要钱,只要一口吃的。像我们这种情况很多,我们村就有好几家子。

我后来这父亲,是个善人,虽然不识字,但懂道理,说饥荒年,谁也没办法。老汉爱娃的很,从来也不说是不是亲生的娃,爱我,爱我姐,从不说一句啥不满的话,就是我们俩不叫大,人家也没说啥。还成天领上我逮雀雀哩,偷些豆角玉米棒给我吃哩。有时候过会(赶集)从街上回来,还给我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白面馍,叫我吃上,自己都舍不得吃。

那时候白面馍贵得很,一个白面馍一块钱,一个农民从哪里弄来的钱?是我这父亲偷偷的到街道上买上个羊,拉到另一个公社的会上,出了手,能挣上一块两块,其实就是“投机倒把”,给我买上个白面馍,叫我一个人吃上,说我是男娃,长身体哩。说起来不是亲生父亲,比个亲生父亲还好。老汉还把我供继了个高中,那阵一个村子也没两个高中生。

叫我看,我妈到陕西那一年是四十出头些,年纪还不大,看跟的这个人好,想给人家添上个娃,把人家报答一下。可再添不上娃了,身上没血了,停了。女人没血了,哪里还能生出娃?我妈这后半辈子身体都一直不好,胃不好,虚弱,干啥都头昏。听我姐姐说,十九了才来月经,都是因为饿的,不好好发育。我姐嫁得不远,能常回来看看。

七二年,我这父亲得了个食道癌,也没看过,没钱看,农民还值钱的看病哩,小病抗过去,大病等着死。老汉吃了就吐,硬是给饿死了。我和我妈粜了些粮食,给打了一口薄棺材,把老汉给埋了。我就是孝子,给烧火盆盆子,给烧香磕头。所以这些年村里人叫我牛XX,也叫我黄XX,我都答应。我来的时候才十岁,人家抚养了咱,救了咱,不能把人家的恩情忘了。

我妈老的时候八十三了,我把我妈的坟埋在我这父亲旁边,就叫老两口子陪伴着,一个锅里吃了十几年,把我给拉扯大了,把三个人命给搭救下了。说起来,是咱的救命恩人,刚来的时候,几个人吃老汉一个人的粮,都是咋过来的?每年过清明,我都提上吃的上坟,给老两口子烧个纸。说起来不是亲生父亲,但是和亲生的一样。我和我姐后来一直把老汉叫大哩。我们有一个妈,两个大。

今天,我给你说句实话,当时我家有些藏的粮食哩,就是不敢回去挖。回去会被人打死,就是挖出来也吃不到嘴里,还是会被抢去,罪更大。有粮也吃不到嘴里。

依:你是说,你家地下还是有些粮食,地上却四个人被饿死?那些粮食呢?

牛:是有粮食,是我大准备饥荒年吃的。时间长了,没人知道,怕是都发霉了。

后记:采访完,我和牛XX去给他的母亲刘玉梅、养父黄喜联去上坟,烧了些纸钱。六十岁的牛XX指着印着毛泽东头像的纸钱说:“如果放在以前,就是反革命。现在农村都是烧的这个,烧毛主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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