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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狗 第十五章 重返我“家”

 2010-12-14 21:37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1

我与生俱来的出门不看天色,进门不看脸色的德性,正是对懂事乖巧的母亲基因的变异。相信我是世界上最不看别人脸色过日子的人了,否则怎么会在与“爱人”打架四个月后,又抱着欣儿滚回去,无视邻人们脸上泛起的鄙夷与耻笑。

我不得不告诉几个弟弟,尽管我重视言而有信,按照“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信条做人,但在柳其畅的问题上,我是出尔反尔,不讲信用的,头晚上我说坚决要和他离婚,睡一觉,第二天清晨我就变了主意,根本不想离了,说不定下午就打点行装又回去了。对于我讲的诸如此类的话,我请弟弟们只当耳边风,只当我在放屁,不要跟在我后面变来变去,弄得那麽辛苦。

恨,我就一次次搬走,爱,我又一次次归来,无非以为他会改。那么,我自己改了吗?没有。那又怎能期待对方呢?故此,旧戏重演!

家庭战争甚至连屁事没有也会爆发,硝烟弥漫,无处躲藏。
他说想起这桩婚姻,他背心发凉,我说想起这桩婚姻,我噩梦一场;他说他在单位上人人看重,你齐家贞当我一文不值,我说,我在电大个个热爱,你柳其畅对我六月天飞霜;他说,你这个人不做家务,没有一点用处,我说你这个农民暴发户,只晓得数钱;他说你这个女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说,你这个男人不知好歹,只能和有老公的小顾般配;他说,像你这种人,喝我一分钱开水,我心头都不舒服,我说,像你这种人死了,我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你贡献。

针尖对麦芒,瓦块对石子,恨不得用唇枪舌剑把对方刺死。
两个四十几岁的人了,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变脸比演戏还快,滚进去滚出来,比球还圆。我滚出去时像翘尾巴的雄公鸡,气势汹汹永不回头,滚回来时像只夹尾巴狗,垂头丧气,拽着我的“小拖斗”。

“小拖斗”需要家。

一切之上,还有个致命的因素,那就是在我凶狠狠的言辞之下,掩盖着的顽固不化的感情,像喝了迷魂汤,心不由己。感情不化,不化的感情,只有感情化了,决定才算决定。

结婚不是为了离婚,但婚后不久,我便把离婚二字叫得天响,之所以没有离,并非是柳其畅声言要把齐家贞拖老拖死,而是我自己的心里始终放不下他这个人。

有人说,女人结婚前,眼睛要鼓得大大的,结了婚,就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双目紧闭过日子了。而我,正如小时候“颠倒歌”唱的,“河里石头爬上坡,先生我,后生哥,看见妈妈生外婆”一样,非常颠倒。先是闭着眼睛爱他,把他理想化,然后睁大眼睛挑岔。本来,生活中的颠倒比比皆是,几十百把斤重的人会惧怕一条不足二两的猪儿虫;老鼠的克星猫,会被老鼠吓得从楼梯上滚下来等等,不一而足。这等事情,颠倒了造成的后果通常不值一提,不少反倒是笑话一则。但是,婚姻感情的颠倒,后果就非同小可了。我敢说,世界上没有一种痛苦可以与感情上的痛苦相提并论,世界上没有一种煎熬可以与感情上的煎熬等量齐观。你眼睁睁无可遁逃地承受,啃噬你的骨头啃噬你的心,生活弄得一塌糊涂。尽管如此,谁吸取过前人今人自己的教训,还是争当瞎眼狗,一个劲往里钻。

我拼命地工作,不给头脑有片刻休息,否则柳其畅三个字长驱直入,搅得我心神不安。电大办公室电话铃一响,我赶紧起身去接,怀揣希望是老柳打给我的,一次次失望,还是战不胜我抢接电话的冲动。我时刻在等待。

八三年春节初四,我从和平路走下楼,心事重重,过马路忘了看来往车辆。突然,一辆大卡车在我身旁刹住,“它为什么要停?”我问自己。直到车子开过去,上面近二十名男女转过身来朝我爆发出的大笑,我才发现自己站在马路中间要卡车给我让路。幸好那是春节,大家心情好,只当我是神经病笑笑而已,否则,“你活得不耐烦啦,找死呀”是一定要你听而受之的。在囤船上等过河,怎么来来去去的船身都印着“偷渡”二字,和我判决书上的一样,心里好惊恐。定睛再看,偏旁不同,原来是“渝渡”——重庆轮渡公司,并非要装着乘客集体偷渡。去百货店为欣儿买硼酸浴皂,她身上发痒,一个老太婆在门口摆摊,旁边的破竹篮竖一块硬纸片“织补尼龙袜子”。走到柜台,“同志,请问有没得尼龙香皂。”售货员惊叫,尼龙还可以做香皂?进百货公司买塑料凉鞋:“请问这种样式有没得三十六公分的?”对方怔住了:“三十六公分,女巨人凉鞋,我们没得。”其实我是要三十六码。出门买方便面,明明看见摸出来的两块钱掉在地上了,不理,走了十几步远才想起,钱掉在地上是应当马上捡起来的,赶忙走回原处,钱,已经进了他人口袋。

至此为止,我已经是名老资格游击队队员,一年搬四次家不算稀奇。我在许权伯伯借给我的小木板房住过数月,白天上班,晚上教夜校回来批改学生作业至深夜,老是睡眠不足,老是两个眼圈墨黑,人家不知道我的名字就叫我黑眼圈女人。板壁后面男人的咳嗽声使我害怕,晚上栓了门,再加把椅子顶住。二路电车司机许金英,我给她带过女儿圆圆,她把我藏在集体宿舍住了一个月。宿舍就在两路口现在的“皇冠电梯”旁,上了夜班离家太远的司机售票员在此临时住一夜,彼此间不见得相识,无人发现我是个“外星人”。半夜抓小偷,请了派出所的户籍来清查,万一给许金英惹麻烦,太吓人,此地不宜久呆,得快快离开。

我搬进了长江仪表厂一位好朋友的家里。热情真诚的李方健,丈夫战国正在成都念大学,空了个小房间借给我,和她的父母妹妹在一起,我也有了家的感觉。早上,李伯伯去伙食团打饭,豆浆稀饭包子馒头由我吃,傍晚,我在外面吃“饱”了才回来。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清楚我过的什么日子,只要有好菜,李妈总要为我留一份,躲也躲不过。“我吃不下了”,吃不下也要吃!每月我才付两块钱早餐费,为了养女儿,自己省了又省,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付晚餐,好意思白住人家的房,再不好意思白吃人家的饭。

战国学成归家的消息传来,方健非常高兴,我也为她高兴。但是,那晚我失眠了。

天太干,睡在床上不时听到房顶的瓦片发出开裂似的响声。半夜,突然下雨,急促的雨点打在干瓦上,敲击出扬琴般清脆的乐声,四周一片叮叮咚咚响,悦耳悦心。雨继续下,瓦片像干海绵吮吸,喝饱了解渴了,雨点声变得迟钝沉重。我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有了这片瓦,你才有地方遮风避雨,有了这片瓦,你和你女儿才能生存。你现在安全地住在这里,马上,你将去何处?又无处可去,又无家可归,又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继续游击了。

最后,我搬进长江仪表厂另外一位好友,夜校学生涂大丽的家。她单身,我俩睡一张大床。她父亲是两路口房管所书记,那是当时最有权势的职务,只要他想,就可据此发大财。可涂伯伯布衣草鞋,像个刚进城的农民,家无长物,过着淡泊清静的生活,回家门一关,送钱的送礼的都是他的敌人,别想进来,令我对这位当官的刮目相看。善良的人家都一样,大丽的母亲,知道我的苦楚,总设法照顾我吃点好的,无论我有多少借口婉拒,无论我真的吃不下还是假的吃不下,我都必须把她专门为我留的好饭菜吃下肚。我觉得问心太有愧了,在他们家里吃住,没有付一分钱。

有一次涂大丽全家出门有事,就我一个人守屋。客厅里静静的,除了我这个动物,还有一个宠物,是他们养的一只猫,它从四楼窗口摔下去断了一条腿,一动不动正睡在藤椅上养伤。它的身体受了伤,我的心灵受了伤,我俩都是受伤者同病相怜。但愿它是个人就好了,我就可以同它慢慢聊,聊聊我的痛,聊聊我的愁,聊聊我对自己的反省,聊聊我苛求对我好的人,聊聊我有眼无珠嫁错郎,特想聊聊对友人们的感激……
那次,厂里停电两天,额外的假日,人人喜出望外,像捡到了大叠钞票,就我一个人发愁,讨厌的时间怎么打发?那天早上,我在街上东转悠西转悠转回了仪表厂,大门居然开着,民用电照常。不知哪些大爷在办事,我癞子跟着月亮走,沾光,溜进二楼我的办公室看书,时间还好混。傍晚,听见什么地方有人在叫我,走到窗口把头伸出去,原来是七十米外一幢民房四楼上文国英正伸长脖子大喊:“齐老师,稀饭煮好了,快点来吃。”她这声喊叫,周围居民都听见了,这个菩萨心肠的文师傅也在长仪厂上班,看见二楼办公室电灯亮着,断定是我。“来吃稀饭”!情谊重如山,它刻在我记忆的石壁上,没齿不忘。
我的恩人朋友们,不仅在物质上帮助我,也拯救了我的精神。他们使我在无边苦海中不没顶,在黑夜的跋涉里有光明,在嘈杂的人生里不沉沦,在腐烂的社会里不锈蚀,在孤寂的生活中有支撑……一句话,使你有兴趣活下去。我们通常总爱用谢谢、非常感谢这几个字表达谢意,对我而言,这几个字太轻,哪能表达我内心的感恩之情于万一。恩深似海啊!

大丽恋爱了,同她的男朋友打牌下棋,两个人笑得点头弯腰好开心,我这个中年女人夹在中间算个啥,大家都尴尬。我应当知趣地走开。

游击队员又开始游了。

尽管我与老柳合合分分感情不好已是公开的秘密,尽管我困难重重众所周知,我还是不愿意太多人了解内情,我拒绝别人可怜,自作自受,有啥好可怜的。我经常中午在厂伙食团打四两饭一份菜,中午吃一半,留一半晚上吃。这样,伙食团的人就不知道我无家可归,连晚饭也不得不在厂里吃。至于其他人,下班打冲锋,没人关心齐家贞下了班还赖在办公室里不走。
我找高年华,问她能不能寻个地方给我住,她带我去见李惠兰,三队老同犯,曾经因为她浪费了公家几尺线,被我狠狠骂过一顿,还罚她拿自己的线赔偿。现在,她当个体户卖服装发了财,高年华说:“你帮齐家贞想想办法找个地方住吧,就当做了件好事。”我觉得心给刺了一下,像个叫花子向过路人讨钱,做好事行行善吧。我最不愿意被人可怜,狗可怜,猫可怜,手脚齐全头脑管用的我,为什么要被别人可怜?这种时候,我特别恨老柳,是他把我整到这步田地。

因为没有自己的窝,我最怕星期日,最怕节假日,还怕厂里停电不上班。

通常,星期日我都是带着欣儿在治平家里过。兴国总是陪我去严妈家接柳欣,柳欣为了表示爱妈妈,非要我抱,不准大舅舅抱,还不准大舅舅拿她的奶瓶尿片行李包,除非行李包的带子由她掌握在手上。于是,我抱着欣儿,欣儿“提”着行李带,兴国紧跟在后面托住行李,三人一体走到和平路,治平承兰夫妇开始围着我的女儿忙。好像下雨,雨一来,他们赶紧帮忙打伞。

有时候,我带着女儿外出,记不起是怎样把那些可恶的假日打发掉的,只记得日子非常长,心情非常沮丧,回到住处已累成半条命。

不明白,我眼不瞎嘴不歪手脚齐全,能力不比别人差,凭什么我不能有个好丈夫,女儿不能有个好爸爸,还得去羡慕人家,见别人的幸福眼红。

一次,公司举行学徒招生文化考试,数学语文两科让我去监考,下午四点半就结束了,我心里又开始发毛,这早不早晚不晚的时间,我能去哪里?只差个把小时下班,如果回厂,那就等于公开宣布我没家,太丢脸了,那就去看望看望久违的朋友吧。

我像翻地址本一样,把所有的朋友一个挨一个回忆,没有一个此时此刻不是刚下班准备做晚饭的,没有一个朋友适合我此时去拜访,此时拜访就意味着叫花子讨饭。不行,齐家贞就是饿死也不做“挨门撞(叫化子)”,我从牛角沱经下半城往解放碑走,从解放碑经上半城往两路口走,走一个圆圈,像印度电影《流浪者》里的拉兹,没有目的也没有希望,随意走荡消磨时光。

太阳紫红色的余辉在天边隐退,浅黄色的月亮从另一边爬起来,暗淡的街灯亮了,行人稀少了,我走得很累很累,时光还没有消磨完,我不愿意这时候回去,大丽一家也正在吃饭。我伤心起来,走一路哭一路,连躲着哭的遮拦都找不到。没人看见,没人理我。

齐家贞,你到底在干啥?为什么你给自己选择了如此糟糕透顶的生活,我恨我自己。

唯有一点我非常清楚,绝不能让老柳知道我的日子有多苦,我的心里有多苦,哪怕有时候我忍不住在他面前哭,痛哭,我也绝口不提那些曾经经历过的痛苦。柳其畅痛恨我出走,他高兴我吃苦,高兴我吃尽人间难吃之苦,他希望用苦把我吓退,等着用苦把我逼回去。他是姜太公稳坐钓鱼台,有自己的房子,有稳定的收入,怕什么。

我的苦集中在房子上,要是我有自己的住处,工资再少,除了欣儿的费用,我个人的开销可以递减,只吃盐、米我就能活。有家可归,同女儿天天一起,讲故事、教她知识,周末节假日,不必带着她像游神到处滚,浪费宝贵的光阴。我也能好好休息,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现在,为了还给涂大丽清静,不影响她与男友陈枝伟的交往,我就更加发愁了。

脑子里整日盘旋着“房子,房子,你在哪里”,我为它害上了单相思。可房子是用沙石砖头砌起来的,是用钱堆出来的,房子要由拿着国家薪俸位居高职的房老虎们分配,你无职无权又无钱,与他们又非亲非故,他们凭什么分给你房子,害相思害不出房子来。

我求了许多许多人,曾经想过住到办公室里,甚至异想天开打算带着女儿到外省去,没有一条路开绿灯。无论如何,我不求柳其畅,他的破房子,用了一点我的名义(齐家贞嫌住房不安全,出走了),主要由他工作单位出钱为他翻修一新。

走投无路,我第五次搬了回去,老柳又赢了。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人世间的一切都有惯性,傻也有傻的惯性;人世间的一切都可以上瘾,傻也可以上傻瘾。

我相信,蚂蚁这么会搬家,它们有一天也会希望居有定所。
这第五次搬回去,双方都有诚意把这个婚姻维持到老到死。我公开与柳其畅闹离婚,使他在单位地段上丢尽脸面,这个气量小报复心重的人,居然不作计较,一再接受我回去,很难能可贵。我愿意既往不咎,把老柳过去说的做的错话错事抛之脑后,咱们从头开始。

多年抗争的失败,我对柳其畅夫妻不如朋友的待遇,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成自然,几乎要放弃原来认为的,夫妻间要什么相濡以沫、什么心疼亲爱之类的想法了。当然,还要做那件事,那件他说只给他一个人省着用的事,如果每次都在日历上用叉做个记号,我看一年里也没有几把叉可数。

老柳要我把命运同他紧紧结合在一起,我不是不愿意,当他的老婆就是这个意思,一种结合,一种托付。

可是,这个家里,存在着两种生活水准,一方是相对的阔绰,一方是实在的贫苦。我们的钱各管各,柳欣的二十三元托儿费由我付,收据交给老柳,拿到他单位报七元,属于他的收入。我现在的工资三十四元五角,除了欣儿的托儿费,除了我交通月票和杂用,还想克扣点钱给欣儿买书买玩具买漂亮衣服,剩给自己的只能是早餐费一角,午餐费一角了。至于老柳在伙食团吃几两饭,吃几毛钱菜,他随心所欲,我无权过问,总不至于像我这样天天中午二两或三两白饭,加五分钱菜──吃这样的伙食,用他的话说,莫叫人把牙笑落。他每日五角烟钱雷打不掉,柳晴早餐费三角一分不少。我晚餐在家吃,由老柳开支,他认为我是由他养活。

我对爱和爱心的渴望几近干枯,过年过节,没有得到过一次礼物,生日没有吃过一次生日面,我已经不计较,我几乎认为这些都是瞎子戴眼镜——多余的圈圈了。

本来,这种“一家两制”,一家人生活待遇的差距,这种暗中忍受的贫苦,我可以继续过下去,劳改队出来的人,个个有超凡的吃苦能力,这点小苦算什么苦。

这第五次回来的一年半里,我觉得我已经快要把我的命运,和他以及他给我安排的生活方式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那怕它是建立在我快要麻木死亡的感情上,那怕它是建立在我无立锥之地为孩子一再退让,连每日的基本食物都成为奢侈品的基础上了。

要不是那天我读电大“党政干部专修班”,交了柳欣的托儿费二十三元,学杂费二十元,班费二元,又叫了一挑煤,买了豆腐小白菜,一个月的工资、附加费、粮贴、奖金全部洗钵(用光),不得不伸手向柳其畅要钱买开学后我中午的饭票,他坚拒,致使家庭战争再次爆发,说不定,这辈子我真的就同他白头到老了。

他说他口袋里只有十元,他和柳晴买饭票每人五元。我建议,他买四元,我和柳晴一人三元,过几天他发了奖金再买。老柳说:“五块钱都太少,买三块钱饭票,说起都笑人。”见他完全不管我,我冒火了:“你两爷子吃饭,我拿来挂起?不管,那我中午回家吃。”柳其畅把筷子一掷:“你要吃,你就厚起脸皮在家里吃,莫说那么多!”他的筷子一只跳到桌对面,一只跳到地上。我顺手拿起桌上装着几片炒冬瓜的碗,狠狠往地上一砸,碗摔成无数瓣,粘糊糊的冬瓜洒得一地。柳其畅大吼一声:“从明天开始,家里停伙,各人吃伙食团!”

停伙,当然是指不要我吃饭,并非老柳和他儿子。

前不久,长江仪表厂发给每个职工一个高压温水瓶,此货当时很缺悄,值二十元。我麻烦文国英贱卖了十五元做伙食费。从九月二日到二十六日厂里发工资,二十四天里我就靠吃这个高压水瓶过日子,千算万算,钱不会算多,当然只能亏待自己的肚皮。除了中午在电大吃伙食团,早晚和星期日,我不得不上餐馆,不言而喻,餐馆价钱贵份量少,齐家贞再次生活在饥荒里。这样的日子,对父亲对弟弟们我一句不提,还是一张笑脸,还是若无其事,你要跳回火坑,你自己活该。

不在他那里吃饭,我别无去处,还得住在老柳家里。我们互不理睬,我进出不理人,目不斜视。

奇怪,老柳说只有十块钱,都买了饭票,结果他有钱专门吃给我看,不仅没停伙,伙食开得格外好,鸡鸭鱼肉比任何时候都吃得勤,俩爷子还热热闹闹吃火锅,香气四溢,不晓得钱突然从哪里钻出来了。

要收拾齐家贞,对老柳而言,易如反掌。有钱人总赢。

星期天最讨厌,为了躲开看他们吃饭的热闹,和闻他们飘出的菜香,为了第二信号系统不给自己出丑,我三餐都早早出门。肚子老是很饿,见了吃的恨不能一口吞下肚,那怕我要求自己慢嚼慢咽拉长用餐时间,还是达不到慢的要求,总不能守着空碗坐在店堂里看别人吃。于是,时间又多得成灾,我又得像丧家狗无所事事满街乱逛了。

一次,丧家狗逛进了两路口图书馆,哇,这么多人在这里读书。从此,齐家贞找到了库房,周末、晚上来此,堆放她独有的废料——寸金难买的寸光阴。

电大同学发现我餐餐吃得又少又孬,长期下去会损害健康。刘金刚说:“我读书,丈夫牛奶鸡蛋保我,你啷个顿顿吃烧饼。”回厂领工资,李方健惊叫:“齐老师,你啷个搞的,才去读书三个星期,就瘦成这副样子。”我苦笑,饭都吃不饱,还侈谈什么?

我一次再次想起梦里的那只红狗,这只活生生剥掉皮毛浑身被鲜血染红的狗,那泪汪汪的悲哀的眼睛,那疼痛难忍瑟瑟颤抖的身体,它记述了走过肉体屠场的历程,再现了灵魂地狱的遭遇,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我是它的印证,它是我的诠注,我是它的载体,它是我的物像。

因为没有死,只得活下去。

迈一步,留下一滩红血印,红血印连成一条路,沿着血路走下去。

通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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