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妓女着起花衣裳,一定不是为了重温旧梦。即使再花枝招展,那也是强作妩媚。人老珠黄去,别说再扮豆蔻少女,就是半老徐娘的样子也装扮不来了。重新拿起压在柜底一直不愿看到的花衣裳,在镜子前旋转着套上身来,她们就一定是另有所图,另有所喜。再指望"裤头一松,黄金万两",她们就得担心人家笑话。人谁无怕?想当年--就是怕人家笑贫不笑娼,花姑娘才变成了今日的老妓女。
要说怕,通钢工人更有怕的。
通钢工人还有什么可怕?他们穿越愤怒,就如好莱坞的机器人穿越时光隧道,重新回到无法无天的年代,胡作非为了。他们不但"以身作法",而且还以身试法,把自己的总经理陈国军活活打死。他们企图一箭双雕,弑杀国家的法律,弑杀国企改制的政策。前一个弑杀他们失败了,成了通缉犯;后一个弑杀他们成功了,陈国军一被打死,吉林省国资委马上宣布终止通钢改制,建龙公司马上发誓永不入股。我想,建龙之外还有谁敢冒死入股通钢?
就算吃光大兴安岭所有的豹子胆,相信也没人胆敢一试!
而现在,通钢工人正是一副刚刚吞下大兴安岭所有豹子胆的猖獗状,一无所畏着。他们一意孤行,一窝蜂地抡起愚昧,操起野蛮当家伙,将自己的打工兄弟往死里打。他们似乎已经一无所怕。
其实,他们心里却是怕得很。
他们怕下岗,怕砸了饭碗,怕国家把通钢端给了建龙公司。通钢就是通钢工人的饭碗。通钢工人不愿意看好通钢改制,但是,他们须得看好一家老小的肚皮。他们宁是守住通钢,宁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也不愿到改制后吃大碗饭,不愿在改制后与虎谋皮--在通钢工人的眼里,私营资本有甚于虎。
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生存恐惧。
陈国军临死前的惊恐万分也是这种恐惧。
当年景阳冈上那只吊睛白额大虫,被武松打到"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时,那血泪模糊里的惊悸也是这种恐惧。
陈国军不是景阳冈上的大虫,通钢工人也不是打虎英雄。从国企改制里获得利益的私营民企通常都在改头换脸后得以虎虎生气,雄踞一方,一跃而为龙头企业,而原国企的工人通常都是下岗、待业而至穷困潦倒,成了彻头彻尾的改制后穷人,或是上访一族。改制后民企与工人间的反差就是通钢工人不敢相信与虎谋皮的原因所在。三十年来的国企改制他们是有所目睹的,哪里都不曾彻底杜绝由此滋生的种种弊端。通钢工人不怕一万,就怕政策也无法预料的"万一"。
谁他妈愿意挨上"万一"!
挨上困惑与窘困!
谁他妈愿意生存面对废裂、面对恐慌!
面对国家推给你的"改制后"!
山西沁水的煤矿工人就没那么好运了。沁水煤矿改制里就发生过"万一"横空出世的个案,他们不得不挨上了那真真实实的"万一",就跟背上挨刀子一样,刀痕迄今犹在。被沁水39名老干部实名举报的吕中楼,在占有改制后的国有煤矿后,以退股作为上岗的第一条件,强制勒令原持股的520名职工退股。老板可以持股,打工仔不可以;董事长可以持股分红,职工们就不可以。这等行径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五百多名职工六年来为此从不间歇过上访、请愿、提议案,至今仍是无果。
同在一家企业,为什么沁水煤矿职工们的持股愿望就成了与虎谋皮的不可企及?
国企改制不是不可以。三十年来,全国哪里不在改制?哪里没有大批成功改制的案例?问题是,我们如何去"改",如何将国家政策很好地落实到实际上?对于执行改制政策的有关部门来讲,他们就是地面的调度师与天上的驾驶员,他们要面对的就是空中客车如何降落的问题。一个不慎,就是机毁人亡。
就是毁灭!
陈国军就是毁灭在这个"降落"的操作上!
通钢改制也是骤然灭亡在这个"降落着地"的失败上!
千改万改,国企改制最终改变的就是两样东西,一是国资的姓公姓私,一是职工的何去何从。前者是不愁嫁的皇帝女,后者是烫手的热山芋。因为烫手就离弃国企的" 热山芋",因为不愁嫁,就只顾着替国资的"出嫁"忙上忙下,那就只需照搬通钢模式。三十年来的国企改制很多时候都是走的这条路,也都走得"风平浪静"。7 月24日,通钢已经嫁入了私营资本"豪门",入赘给建龙,不再姓公。然而,通钢的"出嫁"还是出了问题,死了人,出了人命。人家当然得"退婚","热山芋 "当然还得丢回给国家。
通钢改制的灭亡是势不可挡的,无法逃避的。它跟陈国军的死亡是一个道理。
不顾工人的合理诉求,罔顾他们的合法利益--"拿起职工的饭碗往地砸"--这是通钢改制失败的致命伤。比起改制后通钢工人可能获取的更大利益,工人们耿耿于怀的岗位稳定也许只是很小很小的蝇头小利,但这并妨碍它的合法性,和不可侵犯性。不尊重工会,不给工人组建职工代表大会的权利和机会,通钢改制完全走上了国家意志单相思的道路,只讲政治,不讲民心。这是一条逼着国家政策强行"降落"的模式。不顾一切的冒险模式。
更是一条国企改制的不归路。
即使通钢改制强行往这条不归路走下去,即使陈国军没被打死,通钢的将来也必然是山西沁水煤矿改制后的今日翻版:上访接连,控告不断,民怨不绝,民愤难消......
往事不堪回首。通钢工人不堪忆起"7.24"那天,不堪回想起以围殴陈国军替代职工代表大会来表达自己对企业改制态度的愚昧。
这让我想起了一位老人,她年轻时是个妓女,1954年9月20日,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了中国的第一部宪法,老人神采飞扬地向我讲起了那天的情景。那天,天还蒙蒙着,她早早就从柜底里拿出了年轻时穿过的花衣裳,是最漂亮的那件,轻轻拍整后就穿上身去,走到门外去张望邻居们的举动,老人家说,她年轻时的姐妹们那天里个个都是穿得漂亮艳丽。那天,镇上的喇叭从来没有过当天里的美妙动听。
老人家最后说,"我们都为着那句话,‘一切权利属于人民'。"
是啊,如果我们的国企改制也能让老妓女再次着起花衣裳来,让职工们都敲起锣来打起鼓,人人奔走相告,手舞足蹈,我们还有什么不满意、不幸福的?
如果我们的国企改制真的"一切权利属于人民",陈国军就不会死掉,通钢的改制就不会半途而废,山西沁水人民就不用这般艰辛地奔走控告,我们的媒体也就不用这般不厌其烦地群起抨击了。
而现在,我们的国家目光如炬的同时,我们却看到了那目光里还残留着一丝模糊的泪痕。
那是通钢、沁水们的国企改制带给你的泪痕吗,我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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