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小杰有着又大又亮的眼睛,白晰的脸衬着鲜红的小嘴,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赞叹一声:「好可爱哦!」可是,小杰的父亲一年前车祸去逝,现在母亲得了肝癌,已是末期住进「安宁病房」。
第一次见到小杰,是接到医院社工的紧急求助电话而前往支援。在「安宁病房」的长廊中,我见到一个小男孩正嚎啕大哭,叫着:「不要!不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正拉扯着小男孩的手臂,这孩子拼命的挣扎,旁边站的是焦虑的医院社工,她见到我,急急走过来低声的说:「小杰的母亲就快死了,她想见小杰,但我们就是没有办法把他弄进病房。」
然後,为我们介绍:「这位是我们医院的艺术治疗师吕小姐,这是小杰的舅舅白先生。这就是小杰。」我对愁苦着脸的白先生点点头,蹲下来向小男孩伸出手,说:「嗨!小杰,要不要跟我去玩一下?」
他立刻用力挣脱他的舅舅,把小手放进我的手里,似乎是迫不及待的要逃离那个地方。我给满脸错愕的白先生一个安抚的眼神:「放心吧!」我知道社工会暂时照顾白先生的。
小杰被我带到医院的「艺术治疗工作室」,里面五颜六色的作品和画材立刻吸引了小杰,柔和的灯光与音,乐使得工作室中充满一片温馨。我让小杰东摸摸西看看了一会儿,再拿出一盒彩色笔掀开盒盖,说:「小杰!这是一盒有味道的彩色笔哦!你要不要来闻闻看?」
他好奇的走过来,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小声的说:「是草莓的味道耶!」再试另外一枝,「是西瓜!我最喜欢吃西瓜了!」他一枝接一枝的闻着,泪痕犹在的脸庞渐渐红润起来。
这时候,我把他的一只手放在图画纸上,问他:「你会不会用这香香的笔来描你的手?」同时示范他看。他说:「我会。」就认真的描绘起自己的手,不到一会儿一个蓝色的小小手印出现在图画纸上,他兴奋的说:「看!我的手!」「哇!小杰好棒哦!」
然後,我把自己的手放在纸上,同时抖动着我的手指,用挑战的口气问他:「现在,我要看看你会不会画我的手?」「我会。」语气充满自信,抓起笔就想描绘起来,可是,我故意不合作的上下左右的移动和伸缩我的手指,他开始手忙脚乱起来。
他先是发出吃吃的笑声,然後渐渐爆出尖叫和大笑起来,和我玩起纸上捉迷藏。最後,当然这五只顽皮的野兽都被神勇的小杰一一驯服,终於完成了任务。「你好厉害哦!小杰!」当我把手从纸上拿开,他还在咯咯的笑着,只见画面上一只端端正正的蓝色小手,被红色大手的线条歪歪扭扭的围着。
趁着他还在得意的时候,我故作严肃的说:「这一次会很难哦!我要看你会不会画妈妈的手?」「我会!」他不假思索的回答,并且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我们於是手牵手走向他母亲的病房。进入妈妈的病房小杰立刻垂下眼皮;小杰避开的是他母亲的脸。
当我把病人的手轻轻放在纸板上时,孩子立刻按住妈妈的手描了起来。床头摆着一张病人过去的放大照,难怪这孩子会如此抗拒与害怕!这真是他的妈妈?连我都不禁怀疑。
照片中是一个非常美艳迷人的年轻女子,而眼前的景象却是如此不堪入目,孩子的母亲已被病魔与药物折腾得不成人形了;一张脸有原来的两倍大,不只头上浓密卷曲的长发全部失去,连眉毛与睫毛都不见了,最可怕的是一只无法闭上的眼睛,那水肿的眼球突出在眼帘上,好像快要掉出眼眶,强逼孩子来见妈妈这副模样是多麽残忍的事啊!
但妈妈临终的心愿又怎能被辜负呢?「罗太太!小杰正在画你的手哦!你感觉到了吗?」我试着与病人沟通,没有反应。「小杰!妈妈的手好柔软喔!你摸摸看!」小杰学我在妈妈手背上摸了几下,又继续画。
「告诉妈妈你用的是什麽颜色?」「粉红色!妈妈最喜欢粉红色了!妈妈!这笔香的呢!你有没有闻到?」小杰低着头,对着妈妈说话。
不能言语的妈妈,眼角静悄悄的滑下了两行眼泪。一旁的白先生掏出手帕掩住了自己的脸,社工轻轻走出病房。描好了妈妈的一只手,我们就一起离开了病房,这只手印,可能会是小杰一辈子最珍贵的纪念品,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
第二天小杰又被带来见母亲,只是这次白先生直接把小杰带到「艺术治疗工作室」。我让小杰与我对坐,一起用条长线把各把珠子穿成项炼,渐渐的他就开始叽叽喳喳有说有笑起来,毕竟人世间的坎坷还不是这小小心灵能够理解的。
在边工作边游戏中,小杰已穿出一条长长的炼子,趁他嬉笑着把项炼套在我的脖子上时,我问小杰:「你会不会帮妈妈戴项炼呢?」「会呀!」於是我们又一起进入他母亲的病房。
这次,他爬上病床,垂着眼皮将项炼从妈妈的脖子底下绕过去,他怯怯地说:「妈妈!这是我做给你的项炼。」想不到妈妈的嘴唇动了,发出沙沙的声音:「谢谢你!」这是妈妈在世的最後一句话。隔天小杰的妈妈就过世了。
我永远忘不了小杰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那天晚上小杰和所有的亲人都来到医院,每个人都在流泪,除了小杰。仍待在「艺术治疗室」中嬉笑玩闹。
小杰:「我的爸爸死了,我的奶奶死了!我的狗也死了!现在,我的妈妈也死了!」像唱着一首歌,他的语气中有着无奈却听不出悲伤。
这个六岁的孩子甚到安慰正在哭的小表哥:「我希望你的爸爸和妈妈永远不会死。」他要求这天晚上的创作题材是彩绘他的脸,并且选了一个印第安战士的脸谱。他坐在镜子前,我和他一起在他脸上涂抹着一道又一道的色彩,当镜中出现了一个凶恶的战士时,他很满意的咯咯笑。
整个晚上,他就戴着这个印第安战士的面具在玩耍。或许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了解小杰的心,但这个六岁男孩有他自己的表达方式。
白先生持续的带小杰来看我,至少每周两次,维持了有半年之久,直到他们搬到离医院很远的一个城市。小杰在这段期间有很多的创作。多半时候,我会让他选择他想要的画材,除了平面的绘画之外,他也做些立体的雕塑。
这些材料包括了水彩、油漆喷枪、沙石、木材和报纸杂志。例如他母亲生前的衣物、照片、饰品……等等。另外,游戏治疗中的沙箱之类也常用来做创作前的暖身。小杰最常把所有的小塑胶玩偶,不管是人物、动物或房子全埋进沙里。
这样的模式也可在他的图画中经常见到,他也会把细心画好的图用大笔沾上黑色涂抹上去,销毁一切,或是搬来一块大石头把刚做好的劳作压扁,然後满意的说:「我做好了!」
在我们「艺术治疗工作室」中,有一群能干而慈爱的义工,有位擅长做布娃娃的蓝妈妈,更用了小杰母亲生前的绒布睡衣,为小杰缝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大熊宝宝,让小杰在夜里彷佛可以抱着妈妈入睡。
那段与小杰一起工作的日子,点点滴滴犹在我脑海中,最难忘的一幕是在小杰母亲的灵前。那一天,是小杰母亲的出殡日我去探视小杰,他的家人忧心忡忡的告诉我:「小杰的牛脾气又发作了,他死都不肯进入灵堂,更别说靠近棺木了。」
我正安抚他时,小杰的表哥跑来对他说:「小杰!他们有把你做的项炼放进你妈妈的棺材里哦!」我说:「是真的吗?小杰!你带我去看!」他立刻跳了起来,拉着我的手穿过层层的人墙,跑进灵堂,并且爬上棺木旁的凳子,整个身体就趴在棺材上。「看!我做的项炼!」
小杰突然眼睛瞪得大大的,动也不动的紧紧盯着妈妈的脸,怎麽回事...那个在棺材里的妈妈,已经不是医院里可怕的妈妈,而是从前那个漂亮的妈妈了!
尸体已经被仔细的处理过,水肿消退了脸上化着妆,眉毛弯弯的,嘴巴还笑笑的,头上戴着卷曲浓密的假发,最美丽的是在那淡雅洋装上闪亮的--小杰做的“项炼”。
妈妈双手交叠,紧紧握着的正是小杰送给她的最後的礼物。全世界在一刹那间停顿了,大厅里嗡嗡吵杂的人群突然鸦雀无声,全都望着他一动也不动的伏在妈妈的棺木上。
我在他身边悄悄的说:「好美丽的妈妈呀!」小杰的眼睛没有离开妈妈,声音好像梦呓一般:「是啊!」那就是小杰见到妈妈的最後一面,从前那个漂亮的妈妈。
那一天世界停顿了,那神奇一刻不只对小杰是永恒,对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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