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这一切磨难都会结束。我们会过上好日子。很难说什么时候,但一定会的。现在,你很难想象这一天,但要有信心,你不会在山里呆一辈子。”
黄色小背心,黑长裤,间或染成金黄的头发。巫一毛给人的印象是入时,轻松,一点儿也没有她的书给人带来的沉重感。她的自传《暴风雨中一羽毛》,英文版《Feather in the Storm》2006年10月蓝灯书屋出版问世以来,媒体的大量报导并没有给她的言谈带上丝毫的锋芒。如今,中文版在几星期前问世,而这一切在巫一毛的声调里,也是有如窗外金山湾区春日的徐风,从容而适度。
作为反右运动的同龄人,巫一毛未出娘胎就成了黑五类子女。在提到她当年的右派父亲,大陆翻译界鼎鼎大名的巫宁坤时,巫一毛只是淡淡地说:“父亲当年回国前,他的同学李政道花了一整晚上劝他打消回国的念头,父亲没听,李政道只好送他登程。结果……”。
巫一毛的这本书,记载的就是她这个背负着十字架降生人世的黑五类子女灵魂深处沉淀和发酵过的记忆。
如果把作者过去半个世纪的经历大致对等地分成两个部分,那么前一半是生活在极权之下的压抑、屈辱、和恐惧,而后一半则是自由世界里的自尊、自信、和成功。书中字里行间所诉说的,便是作者站在自由的阳光下对极权黑暗的透视。当被问到反右中失去的什么最令她无法释怀时,巫一毛迟疑了一下,然后坦然说:“童年”。而在谈到完成著作的心情时则令人意外地说:“失落”。
这本动笔于1983年的书,已写了25个年头,期间学业,事业,婚姻,家庭,停了写,写了停,写到最后,写书似乎已成为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今书完成了,反到失落了。
巫一毛的话让我想起一部美国电影:《马语者》(Horse Whisperer)。电影说的是一个爱马的少女,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同伴,自己腿部截肢,而心爱的坐骑也雄风不再,变成一匹见人就惊的废马。少女的心于是永远被定格在车祸的那一刻,那一刻成为她心灵中不可逾越的绝地。为了让女儿从新面对人生,少女的母亲带着女儿和马寻到千里之外的一位医马圣手,一个能和马说悄悄话的驯马师。历经数月,少女看着自己的爱骑在驯马师的精心关爱和悄悄话中一点点找回自己。最后,在少女重新跨上重振雄风的骏马时,她也终于找回了她自己。
然而,电影毕竟只是电影,50年前让中国大地颠狂的那场反右运动更不是好莱坞。现实中的巫一毛不可能象爱马少女般能幸运地得到那样的帮助,但巫一毛却远比电影中的少女来得坚强。于是,巫一毛的童年记忆成了爱马少女那颗受伤的心,巫一毛的心则成了少女那匹受惊的坐骑,巫一毛的思想,成了那个驯马师,而巫一毛的笔,则成了驯马师的悄悄话。年复一年,她在学业与事业的空隙中徘徊和思索于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之中,月复一月,她在年轮的曲线上轻轻地呼唤着自己那颗受惊和受伤的心。在她的面前,站着两个自己: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黑暗里。而她的笔,则成了这两个同是自己的她互通悄悄话的直达专递。如今,所有那些讲过的悄悄话,都被记录进了这本名叫《暴风雨中一羽毛》的书里。而书的作者巫一毛,则用这三百多页的悄悄话,彻底换回了她做人的自尊和自信。
但是,在回答反右中失去的什么最令她无法释怀时,写过25年的巫一毛毕竟还是有了片刻的迟疑。这片刻的迟疑让我嗅到一丝等待的气息。她在迟疑和等待着什么呢?在与自己的心灵长达25年的笔谈中,所有的答案早就应该千锤百炼,为何还会有这片刻的迟疑?
巫一毛说她有一种使命感,要把写在这书中的思索诉说给后人。因为再过50年,他们这一代人都将不复存在。这就是了,这就是她迟疑和等待的原因。巫一毛所面对的,不仅是她个人的不幸,还有她那整一代人的不幸。她可以用一片羽毛写下的悄悄话慰抚自己的心灵,却无法凭着这一片羽毛去抚平所有那一代人千疮百孔的心灵。她所需要和等待的,是一个民族的反省,和一个民族的觉醒。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在同一个极权之下将他们的同代人打翻和鞭鞑,荒诞地以为这样做是为了中国强。
今天的中国,虽然掌权者把经济发展,GDP数字挂在嘴边,然而,社会的不公、贫富的悬殊、道德的沦落,在极权下更加剧烈。昔日的亩产万斤,日产万吨,今日的高楼大厦都不能抚平中国百姓心灵的创痛。而那些在极权下鞭鞑和被鞭鞑的人,心灵却同样被扭曲。
巫一毛为此捧着这片小小的羽毛,想为那些渴望的心灵送去几句安慰的话语。然而,这部书至今仍不被允许在大陆发行。
也许,真正该被鞭鞑的,正是那极权的根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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