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信企实业有限公司”300多平方米的办公室里,经常爆发出猛烈的争吵。公司里的几个“经理”,时不时就跟一位“王主任”吵上一架。他们从办公室吵到走廊,有时候甚至会吵到厕所。对峙双方往往脖子上青筋暴起,唾沫星子乱飞。
他们吵架时用的是方言,在公司里担任兼职翻译的吴琳听不懂,“有点像唱歌呢”。尽管没多久她就习惯了公司这种独特的“企业文化”,但吴琳难免困惑:他们吵什么呢?---没有人告诉过她。直到公司的头头脑脑们被海口警方逮捕,吴琳才明了他们吵架的真正原因。警方的调查表明,信企实业是一家彻头彻尾的骗子公司,是一家“专门诈骗外国公司”的公司。
吴琳想想,觉得有道理,正规国际贸易公司的人肯定不这么爱吵架吧。但转念一想,这公司从来都是成百上千万地向国外公司订购货品,应该是往外掏钱才是。这些人骗个什么劲头呢?这正是“海南信企实业有限公司”的奇特之处,它骗的是外国客商的“红包”。更让吴琳想不到的是,自己也掉进了这家“跨国红包公司”的陷阱当中。
吴琳是一个相当文静的大四女孩,涉世不深,心地善良。今年4月30日,她到“信企实业”面试兼职翻译。这是她第一份公司兼职,面试前心里还砰砰打鼓。公司一位自称陕西人的办公室王主任接待了她:“不用面试了。一个月一千块,你今天就可以上班了。”随后,吴琳被领到了另一间办公室。她工作的桌子上,插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国旗党旗,摆放着一个小地球仪。公司简单得让她吃惊,自己用的一个装着Windows98系统的破电脑速度慢不说,还坏过几次。
在这里,她将为李经理工作,专门到网上找国外生产T恤衫厂商的联系方式。上班第一天,透过阿里巴巴网站,她就找到了韩国汉城的一家公司。李经理让她给这家韩国公司打电话,询问对方是否可以生产T恤衫。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之后,双方开始了更多的远端业务往来。
过了几天,韩国方面的裴女士询问信企实业公司的性质,吴琳专门请示李经理。李经理对她说:我们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正处于改制转型期,现在依然是国家控股,总部设在北京,在越南也有生产厂。
跨国生意看来并不好做。之后的20天,李经理不断让吴琳催韩国方面,发电子邮件、打电话、发传真,让对方寄样品。收到后在规格、尺寸、颜色和合同方面,双方商讨了好多回合,终于敲定了合同细节。李经理透过吴琳,告诉韩国方面:信企实业老总马上要出国,要尽快过来签约,否则夜长梦多。
渐渐地,吴琳逐渐感觉到了自己工作的难度。除了关于纺织品方面的术语,比如色板、用料等较难翻译,更重要的是,有些事情她做起来觉得尴尬。
韩国方面负责生产20万件T恤,本来双方商定的价格是每件3美元5美分。但李经理表示,需要再加10美分作为自己的回扣。吴琳琢磨了一会,觉得“回扣”翻译成英文“佣金”比较合适。第二次的尴尬发生在5月20日。李经理一字一句地跟吴琳交代业务:“你就跟那边说,来海口签约吧。事成之后,要请客,要给公司的老总送礼。一定跟她暗示一下,在中国这边办事要请客送礼。说得要委婉。”
左思右想,她后来琢磨出这样一个版本:“签约之后你可以请我们经理和老总参加一个酒会。你可以给他们一些礼物,因为根据中国的习惯,这一点极其重要。希望你能理解这里的规则。”
韩国方面回电子邮件咨询,给你们经理送些什么好呢?李经理授意吴琳:“烟酒啊什么的都可以。您这样一位女士带很多东西不方便,到我们这边再买就行了。”
这些信发出之后,吴琳觉得脸红惭愧,后来还为此专门发信给韩国的裴女士。反倒是裴女士安慰她:“全世界都这样,送点小礼物以表诚意。我已经准备了几小盒高丽参,祝经理们身体健康,拥有一个健康的生活。”5月23日,裴女士飞赴海口,准备与海南信企实业有限公司签订总计63万美金的合约。当着裴女士的面,吴琳遭遇了更大的尴尬。
就在裴女士来海口与“信企实业”签约的5月24日,在泰国曼谷一家公司工作的黄先生,到海口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报案。他怀疑自己这个讲中文、了解国内情况的地道海口人,在海口被一家叫“信企实业”的公司给骗了。
之前,他到海南省工商局查证过,“信企实业”确实存在,但登记的是私营公司,而不是事前洽谈业务时说的“国有大型改制企业”,注册资金也只有100万元,根本没有办法履行向泰国公司订购上百万美元的二极管合同。
就在黄先生报案的时候,这天11点半,“信企实业”几个经理,已与韩国的裴女士签了约。他们一起来到一家高级酒楼,参加事先约定的“酒会”。饭局进行到一半,“李经理”让吴琳把裴女士叫出来:“事情成了,要给公司来的四个相关主管送礼啊!每人送6瓶五粮液、6条中华烟吧!六六大顺啊!”
这个“六六大顺”比较难翻,吴琳灵机一动,“在中国,六代表运气”。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老王趁机插话了。“我觉得给总经理应该多送点,毕竟大领导啊!这样吧,十全十美,十条烟十瓶酒吧!”
刚刚过了“六六大顺”这一关,“十全十美”这一关又摆在吴琳面前。不安中,她干脆直译成:“在中国,十代表着完美。”裴女士仓促中没有反对。泰国的黄先生和韩国的裴女士,都与“信企实业”做生意,吃饭也是在同一家海鲜酒店。不同的是,黄先生是男的,因而觥筹交错中喝了不少酒。
值班的支队警察杨春山听黄先生一说,心里明白了八九成,初步断定这是“皮包公司升级版”。去年11月,海口警方破获过一起类似的案件,有了经验。随后黄先生所说的事,果然不出警方所料,“签约后要给领导送礼”。为了给到场的几个“领导”送礼,黄先生付出的吃饭、烟酒和现金红包等费用,接近两万元。
裴女士正重复着黄先生三天前的经历。她用信用卡结了烟酒的费用,单子打出来一看,她跟吴琳面面相觑:总共37000多人民币!吴琳向记者回忆:“当时裴女士的脸马上就黑下来了,但也没多说。我当时一下子蒙了,怎么这么多啊!”
饭局的单也要由裴女士来埋,1300多元。饭后,李经理提出陪裴女士到明珠广场走走。中间,李经理接了一个电话后,匆忙透过吴琳向裴女士说:“对了,还有一个‘外汇局长’没照顾到,这个人得罪不起啊。”最后,“李经理”主张为“外汇局长”奉上一条金项链和一个金坠子以表心意,为此裴女士又付了12000多元。
回到酒店后,裴女士曾反覆要求信企公司的任何一个经理出面,签一个文件,以证明这些礼金的存在。但是经理们对此置之不理。第一次陪用户吃饭的吴琳,对裴女士付出5万多元钱深感奇怪和不安。她对记者说:“每次陪同翻译时,我都心惊肉跳。”5月25日上午,有“经理”又叫她陪同接待一个外国用户。在吴琳的善意提醒下,外国客商向“经理”提出了一个要求:不请客吃饭就签,请客吃饭就不签。
这时候,“信企实业”已在海口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监控之下,为了尽数逮捕犯罪嫌疑人,5月25日中午,警方在华信路某商业楼下蹲点,尾随“王主任”,来到一个招待所后继续跟踪。晚上,“王主任”正穿着大短裤、光着膀子闲逛的时候,干警们利落地将其抓获。随后,其他六七个“经理”,也都在三间散发着马桶臭气的廉价房间里尽数落网。
调查表明,“信企实业”根本没有能力履行他们所签订的任何一单合同。它是一家典型的“皮包公司的新品种”,自称国有转制企业,从而骗取国外公司的“红包”。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红包公司”本身、跨国合同和饭局,诸如此类的细节,是由一群农民精心演绎的,而且,“王主任”还经营过另一家同样的公司。
真正波士是“办公室王主任”,王毅,初中文化,河南安阳张庄村人。在河南老家的时候,从没有人给他送过礼。显然,这个43岁的老农并非这种诈骗模式的发明者,他听不少老乡说过“开公司可以发财”。而他雇来的六七个“经理,”全部是老乡。他们大都摆过地摊、干过夜市,不怎么懂上网,也不懂外语。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生财有道”。
“王主任”明令“经理们”统一口径,国内的公司一律不要,专门联系外国公司。公司对国外统一宣称“大型转制国企”,原因在于“国企才用送礼”。为此他专门去小文具店,以每个12块钱的价格,买来几个小型的国旗模型,摆在每个办公桌上。
依照约定,“公司”运营的所有费用,诸如办经营许可证、房租,办公场地和设备,甚至与外国公司联系的IP电话卡,都由王毅承□。下边的“经理”专门负责联系外商,谁成功拉到一笔“红包”,王毅与之平分。
除了“经理”,另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是能上网、懂外语的翻译,专门负责与外国公司联系。像吴琳一样,他们大都是在读大学生,也是受骗者。“王主任”甚至透过海南大学外语学院学工部,郑重其事地举行面试会,招来了四五个学生。但这些同学无法忍受公司里吵架的强度和频率,走了。
把外商骗到海南来签约,首当其冲要有一个漂亮的合同。不管来自哪个国家,只要是国外的公司,只要有东西卖,“经理们”都会感兴趣。购买的东西也形形色色,甚至喇叭、渔网,价格上不“斤斤计较”。发给国外公司的“合同”是经过反覆修订的,“经理”一般会根据对方的要求来修订合同,之前让对方发样品,并假意提出多种修改意见。“李经理”经常穿的黄色衣服,就是国外公司寄过来的样品。
最后的订单往往数额巨大,动辄数十万美元乃至上百万。事实上,产品价格和数额完全来自相关“经理”的想象力,发给一位印度用户上千万元的合同,就是只有小学文化的“经理”随口说出来的。 在海口市的看守所里,“王主任”承认,他经常劝那些“经理们”少打些国际长途,或者在见外商的饭局上少喝点酒,但往往招致痛骂。“经理们”痛骂他“对业务狗屁不懂”。对此,“王主任”火冒三丈,吵架根源在此。
但见外商的时候,他们又会和睦相处,一律西装革履,摇身一变为昂首挺胸的“办公室主任”、“经济师”或者“总经理”。其中“总经理”的扮演者十之八九是史某某,因为他“大腹便便,有派头,像波士”。每出演一次,得到的酬劳是100元,加一盒中华烟,还有一顿好酒好菜。
他们所有的努力,是为了把外国用户拉到饭桌上来。事先,王毅已经和一家海鲜饭店沟通好:“外国公司来和我们谈生意,要给我们的领导送礼。送现金不方便,对吧?咱们彼此行个方便。”每次,饭店得到的是饭局的利润,外加4.5%的烟酒刷卡费。
大戏的高潮发生在饭局上,王毅自导自演的时刻来了。王毅总结说,第一单买卖骗的是马来西亚用户,“当时自己心里没底,很怕,没想到一下子就收到了3万的红包。后来就不怕了。外国人不懂中国话,也不懂中国的规矩。”此后,他还学会了一句英文“Cheers(干杯)”。
首先设下的是“酒关”。这些“经理们”面带微笑,轮番猛灌一番,庆祝签约成功。几个回合下来,见外国客商已是酒过三巡,就带其到酒店前台,由王毅察言观色,决定购买烟酒的数量。
韩国的裴女士,因为性别的原因躲过了“酒关”这一劫,但却没有躲过“刷卡关”。而一位外商事后承认,自己付出红包的原因“或许是酒精起了作用”。
在这两关上,两个印度人挺住了,一人十多瓶啤酒依然不倒。本来已经刷了4万多,但马上觉得不对,把没有签字的信用卡单据撕毁了,转身对“王主任”说:“我回印度商量商量再说吧。”
为了获取更多的“红包”,王毅等无所不用其极。裴女士带来的几盒高丽参被“李经理”要走了;一位泰国客商的不少泰铢被“留做纪念”了;而且,“经理”和 “主任”经常是一边对外国客商说“来,我帮你刷卡吧”,一边抢过对方手中的信用卡,自己操作。“红包”当然越多越好,来者不拒,他们甚至掏空了好几个外国客商的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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