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流域辛未大分洪
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我们早已适应以“集体”名义牺牲“少数”。于是,在灾难降临之际,我们更可铁硬起心肠以“集体”名义牺牲“少数”。前文已介绍长江流域低洼地带(行蓄洪区)人民灾难性的生存状态。1991年大水灾和一位富于责任感而又勇敢的报告文学作家,使人们第一次得知这苦难之深重与惨烈。
《中国青年报》年轻记者卢跃刚目击了一切,但他如实报导的新闻稿屡次不得发表。幸好他同时还是一位记实文学作家,于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事实终于从“报告文学”的孔道透露出来。
1991年6月中旬起,华东普降暴雨,江淮平原洪水泛滥,散布于淮河流域、太湖流域数十个行蓄洪区的命运摆到了“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的会议桌上。犹如战争时期的总参谋部,国家防总灯火通明,决策者们紧张地等待着专家计算结果。15日凌晨3时,结论:次日洪峰将在王家坝超过安全水位,必须立即分洪。一个多小时之后,国家防总副总指挥、国务院副秘书长李昌安签发了“国汛令(1991)第一号命令”,令安徽省防汛指挥部于晨8时开启王家坝闸门,向蒙洼蓄洪区分洪。
富于中国特色的“分洪”制度,就是在洪水威胁城市和交通干线之际,炸开海拔较低地区农民所修筑的堤坝(长江下游称“墟”,中游称“垸”),让洪水淹没这些被事先规划为“行洪区”或“蓄洪区”的低洼乡村,以降低水位,削峰滞洪。
已有八年没有开启的王家坝闸门在中央政府的死命令下缓缓提起了,铅灰色的雨幕中,12万蒙洼蓄洪区民众紧急撤离,人人泪水晶莹,绝望地回望着故乡蒙洼,那18万亩麦子已经成熟了的金色的土地。农民发疯地往闸门下每秒1680立方米的洪水上扑,拽下来,挣脱了再扑……。
十六天后,一位来自北京的大报记者乘船登上了被洪水围困的高地。刚上岸,一个白发苍苍的赤膊老人“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浑身颤抖着,伸出双手乞求道:“同志,有馍没有,我饿得不行了!”
记者问:不是发了救济粮吗?不是说人人都能吃饱吗?
灾民们说,半个月来,只发了两次救济粮,一共7斤,其中6月22日第二次救济,每人只发了半斤面粉。
政府当局曾承诺空身逃命、一无所有的“三光户”有饭吃,事实上大有出入。对一般灾民发放的救济粮,实际上也是要花钱买的。每人每天一斤的平价粮,虽然政府已补贴了两角,一贫如洗的灾民仍然买不起。
这是一个发生在蒙洼的真实的故事:刘家老少三代五口人,饥饿难耐,估算着那点儿救济粮肯定熬不出头。凭经验,如果不采取措施,三代五口人有可能同归于尽。他们开了个家庭会议,会议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为了保存刘家后代,五口之家要有两个人去死,以省下两个人的口粮保活下来的三个人。
谁去死呢?
两个孩子是刘家的根儿,家庭会议最终的就是要强有力地保护他们的生命,以延续香火,传宗接代。他俩当然免死。
死神只能在三个大人中挑选两人。
……
老太太主持会议,首先提出请死。她的理由是无可辩驳的:“我岁数大了,老了,不中用了,身体也不好,死就死了。”
那么夫妻二人谁去死呢?
夫妻争执不下……最后争得夫妻相对无言,忽又抱头痛哭,只得请老太太最后定夺。
老太太看看儿子,又看看媳妇,沉吟片刻说:“让儿子死吧!”
儿媳一听就急了:“要是不让我先死,你们死了,我也带着孩子一块死,留下我,我有这么重的心脏病,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家庭会议终于最后决议:赴死者--老太太和儿媳妇。
当天夜里,星光灿烂,老太太和儿媳手拉手,一块儿投入滚滚洪流……在记叙了这个故事之后,报告文学作家概述道:“在灾区采访,自杀的故事不绝于耳。”(卢跃刚:《辛未水患》,发表于《中国作家》,引自报告文学集《长江三峡半个世纪的论证》,中国社科院出版社,1992年;后同。特向作者和编辑致谢)
蒙洼蓄洪仍然未能大幅度削减洪峰,接下来轮到了丘家湖。丘家湖洼地,属于安徽省颖上县半岗区,有5万余亩土地,3万多人口,88个村庄。从1953年起被定为行洪区,悲剧的命运便被决定。为削弱民众的反对,地方官员以分洪受灾后每人每天3斤大米相欺骗,事实是,别说3斤大米,1斤大米也从未兑现过。至91年前,丘家湖共行洪十二次,平均三年一次,次次如此。丘家湖农民曾十二次抵抗行洪,1982年,灾民聚众殴伤了执行炸堤命令的副县长和县武装部长,并人人手捧污泥向省长砸去。91年该是第十三次了。
炸堤之前,邱家湖人拼死保堤,已经砍倒7500棵大树,用去了9万条草包、麻袋,打下了6万根木桩……人们毁家补堤,在所不惜。经历了与洪水7日7夜的搏斗后,淮堤安然无恙,数万护堤官民信心倍增。
6月16日,蒙洼分洪次日,邱家湖接到了炸堤分洪的死命令。
消息火速传开,数万正在大堤上奋战的人们如雷轰顶,顿时瘫软下来……。
群众包围了执行炸堤任务的军队。“四面人墙围着,这里有明显的敌意,也有痛苦的哀求。”自然,孤独无助的农民无法抵抗来自中央政府的命令。为了减轻洪水的冲击力,民众主动在淮堤上挖开了一道500多米长的口子。军队执行命令,坚持要炸,以增加泄洪量。在民众的哀求下,军人们动了恻隐之心,只用了20吨炸药,炸开了500米。溃堤处,洪水以翻江倒海之势奔腾直下……。
作家忠实地记述了丘家湖覆灭的悲惨景像:炸堤之后,两位农妇关正英、孔祥英毫无逃避之意,反准备把自己捆绑在自家的麦垛上,与粮食同归于尽。两位丈夫发现了妻子的举动,急声呼唤。但两个女人毫不理会,继续冷静地往身上绑绳子。好几米高的洪峰伴随着隆隆声响直扑过来。男人们冲上麦垛,制服了她们的反抗,解开绳子,把她们推上树。但时间来不及了,女人们得救了,男人们却在麦垛上被洪水冲向远方……。
陈家堂则是一家祖孙三代共用一条绳子和麦垛死死绑在一起。
“洪水滔滔,陈家祖孙三代在大麦垛上紧紧地抱在一起顺流而下。
庄台上、大树上、墟堤上,凡是能看到他们的人都在呼喊,都在流泪。
呼喊和眼泪一直把他们送进莽莽夜空。”
次日晨,在漂流了20里之后,人们在汇集于洄水区的万余个麦垛中发现了他们。军队派出营救快艇,说明将要实施的再次炸坝行洪将危及他们生命,要他们下到船上。但一家人在麦垛上嚎啕大哭,就是不肯舍弃粮食。军人们被深深触动了,最后出动大船将这祖孙三代连麦垛拖到岸上。
民以食为天。粮就是命。
然而,更多的人却怀着满腔的仇愤,提前作出了另一种令人震惊的抉择……。
“这次行洪把农民的耐心和愤怒逼到了极限,逼到了没有生路的份上!
6月16日下午3时,也就是行洪前的三个小时,有人在麦垛上点燃了淮河行洪史上第一把火。
第一个麦垛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把火点燃了一种可怕的情绪。
紧接着第二个麦垛、第三个麦垛……很短的时间里,40余平方公里奔走呼号,成千上万个麦垛都燃烧起来了!
丘家湖顿时成为一片火海。
大火燃烧着,滚滚浓烟直冲云霄,哭声一片,天空阴霾而沉重。
高山为之黯然!
江河为之哭泣!”(同前)
然而丘家湖的灾难尚未到头:因泄洪量未达到要求,丘家湖接到命令再次炸堤,扩口行洪。这意味着又有数万人倾家荡产,沦为灾民。区委书记沈步才无视到现场监督的省防汛指挥部官员,高喊“要炸,你们自己去,我不能当被人千古唾骂的坏蛋!”摔掉电话,抹着泪冲出门外。(第一次炸堤前后,在组织紧急撤离时,他都被老百姓指鼻大骂,“你是只会保乌纱帽的坏蛋!”从那一天起,这位“坏蛋”再不准人们提起他的名字。)女副区长杨某抓起话筒回答:“明白了,我们执行!”话音未落,已泪沾衣襟……(北京《十月》1992年1期,鹿永建:《补天记》)
作家写道:“行蓄洪区内的生产队长、村长、乡长(书记)、区长(书记)、县长(书记)、市长(书记),炸墟行洪后,没有不哭的。”
为了减轻洪水对正南淮堤的压力,6月17日前,蒙洼、丘家湖等8处已经相继开闸、炸堤,行洪蓄洪。但上游暴雨不止,水位降而复升。6月18日凌晨,正阳关洪水已离保证水位仅差0·26米。为了保住正南淮堤护卫下的数百万人口、数百万亩耕地和数十个城镇,国家防总决定于姜家湖破堤行洪。转瞬之间,又有数万农民痛失家园。
6月底7月初,暴雨再度横扫江淮平原。
7月5日,为了缓解继续上涨的太湖洪水,国家防总命令炸开大鲇鱼坝和红旗塘坝,但分洪效果不彰。为了确保上海,国家防总8日命令再炸钱盛荡坝,总指挥田纪云亲往督战。8日晚7点15分,一声巨响,洪水中跃起一道几层楼高的黑幕。太湖洪水如万马奔腾,夺路而走。为了增加泄洪量,钱盛荡总长1200多米的8条大坝在三、四个小时的连续爆破中相继崩溃,洪水席卷了一个又一个村庄…。
为了保住大上海,7月8日前共计炸毁自太浦河、红旗塘、钱盛荡、过柳河直至黄浦江的8处堤坝。
7月10日凌晨,津浦铁路告急。在国家防总的命令下,苏皖两省继续连夜炸堤。汪波西荡、孟家墟、小熊墟、东关墟破堤行洪,又是数万亩良田成为泽国,数万人逃上堤坝。
同日,国家防总决定炸开太湖地区最后一条泄洪道--沙墩港坝,向长江和大运河分洪。
至7月11日,尽管已经使用了一切应急措施,淮河流域洪水仍在上涨。在极端严重的局势下,最后一张王牌也打了出去:城西湖开闸蓄洪。如果此举仍不能减缓淮河干流洪水,便只有听天由命了。这是城西湖历史上第一次蓄洪。据蓄洪专家测算,撤离城西湖的人口和粮食,至少需要二十四小时,但国家防总命令中给他们留下的仅有十小时。
命令比科学更大,更现实。
一声令下,城西湖蓄洪区的5394户居民、23900口人开始了他们生命中的十小时大逃亡。粮食抢不走了,丢下;家具也来不及搬走了,丢下;猪、羊被人的惊慌所感染,惶惶不可终日,孩子们吓得连哭带叫,老人则用手拍着心爱的棺材,悲哀地嚷道:“我不走,我不走。”世界末日到了?
……一时间,人畜、禽挤在了一起,交通阻塞,狼籍一片,景像令人不棠慷谩!保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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