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一九五八年毛澤東親手搞起「大躍進」狂風惡浪後,全國城鄉上下神話鬼話鋪天蓋地應運而生,小麥畝產上萬斤,稻穀畝產十萬斤,衛星一個又一個上了天,糧食倉庫裝不下了,發動全民討論怎麼辦?吃飯不要錢,放開肚皮吃,吃,吃!真是一幅「共產主義」盛世景象。狂熱之風一浪高過一浪,莫說老百姓不知情,就是周恩來、元帥、將軍等也不知。
潞江農場紅山水庫上了馬,我被點了名,上了陣。當時口號:趕星星趕月亮……不分晝夜加班加點,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超額完成各項任務……向五一獻禮,向七一獻禮,向十一國慶獻禮。右派要脫胎換骨改造自己,爭取摘帽子,重新做人,共同步入美滿幸福的共產主義社會。
開始,我被安排抬「石頭」,二人抬的,四人抬的居多,肩上磨出了「大繭包」,有雞鴨蛋大小,骨頭壓得咯吱咯吱響……手腳被壓傷擦傷是經常事,那時真是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喚出來了。
建水庫為了要進度,要速度,「安全」二字僅是口頭文字遊戲而已,炸石頭點導火線時才臨時喊幾聲:注意,注意。還有挖「神仙土」經常傷了人。一天,突然從半山坡滾下一個大石頭,側面撞到我右腿關節,將我撞倒。在我倒地後又有一塊更大巨石從我身上躍過,竟然沒有砸傷我的筋骨。如果沒有第一塊石頭將我撞倒,即使不死九成也是重級殘疾人了。
右腿砸傷後,抬石頭不行了。那時,養傷休息是不可能的,腿不能走路,手臂能動,又被安排去打炮眼,老工人扶鋼釺(俗稱炮竿),我掄十磅大錘,不斷呼出「哎喲哎喲」的喘氣之聲。有一次,突然失手,大錘砸破這位老工人的手,鮮血直流,我很抱歉,更擔心他打小報告,告我個故意破壞大躍進,這罪名就吃不消了。世上總是好人多,他不但不批評責罵我,反而安慰我說:「小夥子,你又不是有心的,沒關係。」這幾句話讓人熱乎乎的……時間雖然五十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從心裏沒忘記這件事,並感謝他的為人忠厚,寬宏大量。
人世間善惡總是存在的,有善也有惡,絕不是清一色的。後來,我也遇到了一個叫李布清的(起義後退伍在軍墾農場當工人),當我右腿恢復了一些後,被派去用木軌、木箱推車運土。我在前,他推一輛車在後,將我的腳後跟撞破大筋都露了出來,流血不止。他不但不說一句道歉的話,還惡狠狠的責罵我:「勞動不出力,磨洋工。」我頂了他幾句,他就用大帽子嚇人……當時無可奈何,暗地說:「理不清,理不清……黑暗的時代真是有理說不清。」推土車推不動了,又改推兩輪車,從上坡運到下坡,時間長了我的體力在飢餓和超強度勞動中越來越支持不住了,往往控制不了下坡慣性速度,多次連人帶車翻筋頭,摔倒在地,休克多時。一次,在我身邊四五米外發生一次「轟」響,煙霧、碎石、塵土飛揚,隱約看見一隻手在空中飛下,後來證實是馬廷新一隻右手被炸飛,一隻眼睛被炸瞎……不久我被安排到場部衛生所醫病,那時只要有一口氣,就要幹活。病人重活幹不了,也要去剝花生包,摘咖啡豆……那時「休息」是多麼奢華的享受。估計一多月時間,我在場部鐵工組看到馬廷新用僅存的一隻手臂吃力地拉著風箱……後來據說他逃跑,又被抓捕送進了監獄。當抓捕時要給他上手銬,叫他伸出右手發現沒有右手時,鬧了一個大笑話……但這是一個叫人笑不起來的笑話。
住在場部時,勞動強度雖輕了點,但是肚子總是感到「餓」,大多數是忍著用意志強迫著嘴不發出聲來。我身邊難友龔琰,就在無聲無息中停止了呼吸。當被抬出病室放到天井翻倒在地時,幾個無賴之徒還在狂笑:死了一個右派算什麼,埋了算了。也許龔琰死後是超脫了凡塵,不再受這個人間飢餓之苦了。可是我的另外一位難友劉宗英(他是我五三年時的戰友),就是另外一個狀態:床邊上放著一個空碗,嘴裡不斷地呻吟著:餓呀!餓呀!!哪個好心人給我一碗飯吃嘛!叫天天不應!叫地地無聲!就在這微弱聲的掙扎中閉緊了眼睛,離開了人間。當時,我默默地想到,下一個也可能就是我了。
那時我29歲,體重由60公斤下降到40公斤以下。我的身高1.76米,卻瘦到皮包骨頭,全身浮腫。臉上、腳上、腿上一按一個深窩,四肢無力,說話的聲音都含糊不清了。也奇怪,那時一點也不緊張,不怕死神的臨近,甚至還希望趕快死去才好——達到了萬事皆空,「超然」境界。
在那九死一生的條件下,我主動寫下了願與妻子離婚,勸她另嫁他人尋求生路的信……她收到信後,不但不與我離婚,還背著一歲的兒子,不辭辛苦徒步星夜走到潞江看我,不怕開除團籍(指共青團)。村上不開給通行證不准許來探望我,這比歷史上孟姜女送寒衣到長城探望萬喜良還要艱辛。在那個物質極端貧乏的年代,她還省衣縮食給我做了幾斤炒米花泡糖,高價從親友處買到兩瓶魚肝油(後來我將它們緊緊地裝在身上,吃飯時倒一些在飯中,比人參還珍貴),還用棕葉納成鞋底,做涼鞋給我穿……這讓難友們讚美不已,一時間傳為佳話。更主要的是心理上的及時雨,病體上的強心針、維生素……為此我把施甸作為第二故鄉。改正後,1980年我的老領導謝彥龍親自到施甸我的家中,邀我跟他去工作,被我拒絕了!我一心留在施甸。
農場發現飢餓造成的浮腫病嚴重蔓延,組織了療養隊。我被送進了賽馬壩療養隊,後來又調到八一生產隊從事勞動強度較輕的餵豬工作,才從死亡在線逃了出來。
應當說:我是幸運的,活了下來,1979年的右派改正,恢復了名譽和公職,享受到了退休待遇。
人老了,生命是有限的,人生的終點站越來越近了。人的思想認識記憶是無法儲存太長時間的,但可用文字記錄下來,不如此就太遺憾了。
多年來我夢見五七難友的呼號聲:「冤枉呀!」呻吟聲:「我餓呀!給我一碗乾飯吃嘛!」辯護聲:「青天呀!天下的是非在哪裡?」一覺醒來好像還是未能徹底解決……怎麼辦?我沒有能力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案。也許,不久我也會突然停止了呼吸,失去了記憶,走上另一個世界……所以,我趕快寫下來,給後人知道毛澤東時代所發生的故事……讓文字去說話吧!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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