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於上世紀60年代初,從小學初步懂事算起到1984年,經歷了文革後期,小學成為紅小兵,初中加入紅衛兵組織,70年代末成為人民公社的末期社員。看了很多,經過了不少。很多的經歷,至今還似夢魘一樣壓在心頭。
我知道,當代披露出來的那個時代的種種慘劇是真的,但是,不是發生在身邊的事情則不能妄言。譬如餓死人,從我記事起就沒有見過,但是聽說過,但那是我出生前的事情,僅僅是聽聞罷了。
我想陳述的就是,那個時代裡,那條道路上,生產效率極為低下,生產力的浪費觸目驚心,但是,農村社員的勞動量非常大,勞動時間是當代辦公族難以想像的,且收入和付出的比例嚴重失調。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從思想到手腳,社員們是被牢牢地捆在「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中的。
「干到臘月二十九,吃了水餃再下手」,是無人不曉的光榮口號,也是行動的指南。各行各業,都以戰鬥的態勢推進著,所以叫各條戰線。就拿農業戰線來說,沒有節假日,更沒有星期天,吃飯只有很短的時間,節奏如同當今的高中生。每逢「戰三秋」、「戰三夏」,以及大型農田改造,則送飯到田間地頭,挑燈夜戰。每年農忙結束,男女整、半勞力,都要集中到外村修水庫、做大寨田,或修公路等。我們當地,對這種集中到外村出工還是沿用了舊社會的提法:叫「出夫」。出夫,聽起來很美,過起來很苦。和部隊一樣浩浩蕩蕩,駐在房東家,七八人睡一盤大炕,吃飯在田裡,放眼四望,人山人海,女社員大小便經常都很困難。公社的集中工程結束,如果時間還算寬裕,社員回村後,各大隊再搞自己的工程。
幾乎沒一天閑暇,似乎沒一個閒人,人力物力,似乎沒一點浪費。所有的地都種起來,還要把開荒草;所有的人都用起來,農忙時中小學生們還要停課支援生產。如此干法,效率應該很高,收成應該很好,社員的生活應該很幸福。
但事實恰恰相反。
大集體運作模式,從理論上講是先進的。全國一盤棋,全縣一盤棋,全社一盤棋,全隊也是一盤棋,資源集體所有,可以合理布局,有效調度,最大限度地發揮現有生產力的效率,彌補私有制單打獨鬥的先天不足。
但這僅僅是一種理論,如此而已。
一盤棋的布局,生產資源的高度集中,必然伴隨著社會分工的精細化。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個大隊、生產隊,有脫產幹部、非脫產幹部,正副書記、正副大隊長、委員、會計、保管、治保、民兵連長、婦女隊長、團支書…隊長、隊副、會計、保管、民辦教師、赤腳醫生、代銷員、獸醫、飼養員、農機操作員、副業隊,有的還有技術隊等,視生產隊規模不同而有不同的設置,還有社辦企業工人,也是回家分口糧並參與現金開支的。這些人,也是社員,但是他們的計分方式,一般是「標分」,也就是結合當年的平均分加上其他標準結算工分後參與分配,屬於令人羨慕的群體,一般是衣食無憂,勞動強度也相對不大。有的非脫產幹部,隨社員出工記分,但是分配前進行加分,境況也會比較好。所以,當時流行的順口溜是:「一是權,二是錢,三是民辦教師,四是代銷員,五是聽診器,六是方向盤,七是木匠筢子,八是臭社員。」
每個隊的工分值,根據該隊發展情況而定。按勞分配,多勞多得,這似乎天經地義、順理成章。但當時的實際情況卻是:除了吃標分、平均分的,還有吃差額(社辦企業工人或長期專業隊社員)的基本溫飽外,勞力多的,不一定吃得飽,人口多的,不如人口少的。反正就我們那幾個村,青黃不接的很多。有沒有餘糧,成為說媳婦的主要硬體。為了應付相親,在糧食囤的糧食下面墊磚頭石頭的家庭,並不是少數。
糧食緊張,菜園很小只能種很少的菜。這樣,就只能吃粗糧,外加野菜。作為山區來說,一個家庭,每年只能分很少的一點麥子,幾十斤。逢年過節、招待客人以及遇到生病照顧病號是可能吃麵食的,其他時間全部粗糧。
粗糧做好了,營養遠比細糧豐富,也很好吃。但是別忙,那是現在。當時,我們那裡做粗糧,都是窩窩頭!黏黏地,冬春手面皸裂時,吃剛出國的窩窩頭,能粘掉皮膚使手面出血!但是,冷了就死硬,特別是高粱窩頭,能當石頭砸人。年年吃,月月吃,天天吃,頓頓吃!現在想起來很心有餘悸!
為什麼只能蒸窩窩頭?因為做窩窩頭用時最短,燒柴最少。
現在農作物秸稈的處理幾乎成為一個難題,但是那是社員只能分到很少的秸稈,因為,大量的秸稈需要用來餵牲口。補充下:那個年代,口糧不夠的社員很多,但是牲口不會缺吃的;營養不良的人很多,營養不良的牲口沒有。
分那麼一點點的莊稼秸稈,不夠燒,就只能利用能利用的一點工餘時間「拾柴火」。用耙子摟,偷偷用頭刨,一遍又一遍。年歲多了,草根很嫩、很弱了,不等長高、成熟就被「拾」走了,打不下種子,植被越來越稀薄。我們那裡,家家戶戶都缺燒柴。缺柴,遠比缺糧更普遍。
每年總有一部分家庭掙的工分不夠口糧標準,那就需要買分。也就是說,開支時,你不但分不到現金,還得倒找錢。把自己養的那頭豬賣了而得的錢,或者賣雞蛋的錢,交到生產隊,你才可能分到基本口糧。那個時候,肉、魚、肥皂、火柴、煤油,都是憑票限量供應,說是有錢買不到,其實,就是不限量,你也沒錢買。
需要憑票的東西,只能到供銷社買,市場上買賣,叫投機倒把,抓住可能被遊街的。
有人可能要質疑了:地不少,人那麼能幹,而生產的糧食和財富為什麼如此可憐?是不是因為支援國家建設的緣故?
不是的。事實就是,整個生產力被人為地捆住了,帶上鐐銬的舞蹈,焉有流暢之美?
前面我們說過,集體主義公有制運作模式,從理論上講是先進的。資源集體所有,大隊、生產隊的模式,可以合理布局,有效調度,最大限度地發揮現有生產力的效率,彌補私有制單打獨鬥的先天不足。
問題就出在這裡。
集體主義從理論上講,的確有比私有化不可替代的巨大優勢,但問題是,集體化後資源的支配權、調配權在哪裡?譬如,農村集體化,種地的決定權在農民嗎?
答案無疑是否定的。
決定權在各級權力機構。
這就意味著,發揮集體主義優越性有這樣幾個必需具備的先決條件:
一、決策者們、管理者們,必需是富有行業智慧、富有經濟智慧,而且同時是真正沒有私利、全心全意為老百姓服務的。這種高素質、高品德的當權者,無疑是存在的,但是,他們必需在管理鏈條的各個環節中始終佔據主導地位,始終佔據著多數。而且還必需,不管是那一屆、哪一代,都是這種結構!
二、民族素質已經提高到了非常高的水平。老百姓無私、無畏、內心純潔,表裡如一。也就是說,現有的普遍人性得到質的升華。
只要具備了兩項中的一項,集體主義公有制就是最佳選擇。
但是我們只能遺憾地承認,在所謂「由人民選擇的集體主義公有制」裡,這個條件,能且只能成為皇帝的新衣。衡量具有資源支配權的人的標準只有一個:「政治素質過硬!」。
很多人說,一人一票需要民族高素質,抿朱需要老百姓的高素質。豈不知,集體主義公有制,才更需要以國民的高素質為根本前提。
由於根本就缺乏搞好集體主義的兩個條件,人力、物力、財力、土地,等等所有資源便內耗在了由上而下強力推進的各個環節上了。在看起來很美的金字塔上,頂層靈光一現,底下地動山搖。根據不同政治需要以及個人喜好而不斷更換的決策,造就了一次次伴隨著大干快上的災難。
個人的生產積極性被降到最低,資源共享和統一調度的優勢,在登峰造極的形式主義和瞎指揮面前,簡直是微塵之與泰山、杯水之與東海!
社員們干了吃,吃了干,高呼著美麗的口號,仰視著不用出工的公家人、國家人,強嚥口水,心裏做著有朝一日跳出農門過一把公僕癮的美夢。
除了因天氣確實不能下地,除了開社員大會以及公社的萬人大會,社員們天天都在戰天鬥地。即使是如此,溫飽也只在盼望中。在學生時期,我們到多個大隊幫助過滅草、秋收,我們發現,大片的莊稼地,都是地頭上干乾淨淨堪稱樣板,越往裡,越是雜草叢生。
還在大包干還沒有任何兆頭時,在工間休息,我的副隊長偷偷告訴我:再不單干,不行了,你看看這地,不打糧食了!越來越薄了!單乾時耕作到邊到沿,越是地邊,越要深刨,底下的石頭,都要設法挖出來。如今,人們沒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力。我當時不以為然,現在才想起這個農民的憂患之珍貴。
每年都要集中搞的深翻深刨運動,紅旗飄飄,軍號嘹亮,其實是瞎折騰,把熟土壓倒了下面,生土翻到了上面,沒有幾年時間,地就緩不過勁來!
如今,耳熟能詳「舉全省之力」、「舉全市之力」、「不惜一切代價」、「大規模跨越式發展」等等激動人心的口號,無不傳承著當年「大呼隆」、「瞎指揮」的基因。
那個時候的社員,在今天看來,說穿了就是農奴。沒有休假,更不能外出旅遊。如果你沒有鑽營的本事,即使你再能幹,成為佼佼者,充其量也就是溫飽。
看病、上學確實是不花錢或花錢非常少的,但你如果因此而為荒唐的歲月招魂,你可以想想飼養場的豬。
別拿大寨等「社會主義新農村」說事。「舉全某之力」打造一個樣板容易,但是「盡快普及大寨縣」(70年代全民歌曲),步伐越快,悲劇越難以落幕。至今,還有人發帖,以南街村和華西村為例來說明集體主義公有制是必由之路,而且,還說,由於這兩個村的帶頭人是人民群眾選出來的,才如何如何。我不知道作者是拾人牙慧的可憐蟲,還是包藏禍心的野心家,但是我只能無語。當然,我不是說南街村和華西村是政府財力支持起來的樣報,而是說它們有他們的內幕和特殊發展背景。即使被披露出來是的內幕和發展背景是假的,也證明不了集體主義公有制的可行。理由如前所述。
無限的內耗與折騰中,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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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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