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以來,歷史悠久、人口眾多的中原大省河南先後在南陽、周口等地發起「平墳復耕」運動。尤其年中以來,周口市在地方當局強力主導下,三個月內剷平了200萬座墳頭,激起了輿論的強烈質疑。無論是強調儒家倫理的文化保守主義者,還是針砭時弊的媒體人,甚至強調國家利益的黨報喉舌,都對這一違反人倫的舉動提出抗議。
最早使這一事件從地方性上升為全國性關注話題的,是由學者姚中秋(筆名秋風)發起並草擬的《關於立即停止「平墳運動」的緊急呼籲書》。這位從自由主義陣營轉向至文化保守主義的學者,將反對平墳復耕的理由主要訴諸於傳統儒家倫理,認為平墳運動侵犯信仰自由、顛覆孝道傳統,破壞中華文化、傷害民眾感情、破壞社會和諧。
但是,這種面向儒家的回歸姿態也並不與普適性自由價值相衝突。因此,在這份《呼籲書》的連署名單上,除了秋風、蔣慶、吳飛等當代儒學復興呼籲者,也能發現清華大學教授許章潤、北京大學教授張千帆、作家崔衛平等自由派代表人物的名字,甚至還有社科院學者於建嶸、律師丁錫奎這樣的基層維權運動推動者。
如果說這份動輒訴諸周禮的《呼籲書》更多地反映了學院派的歷史浪漫想像,那麼緊隨學者發聲的河南籍媒體人,則展現出更多的現實感。25位原籍河南的媒體人連署公開信,將矛頭指向不具名的「省委某領導」, 尖銳指出「這場假省政府紅頭文件而行的平墳「大躍進」運動,很可能是河南省某些領導的個人意志使然。」甚至將其與大躍進和大飢荒期間的河南省長吳芝圃相提並論。而從各方面信息綜合來看,公開信中所謂「省委某領導」,就是曾經批示力挺「周口經驗」的河南省委書記盧展工。
在這份豫籍媒體人的公開信看來,冠冕堂皇的「平墳復耕」論調下,隱藏著多重小算盤。首先,周口市地方當局宣稱平墳200萬座,復耕近三萬畝,有嚴重的政績浮誇嫌疑。其次,一些官員富商的祖墳被巧立名目保護下來,鐵腕政策無法平等實施。而最重要的是,有學者懷疑,在土地財政日益捉襟見肘的情況下,這種平墳措施,無法保證投入到農業耕種,可能是為下一步官方非法征地清除障礙。所謂「死人與活人爭地」,實際上是「活官向死人征地」。
一向因「商業民族主義」被詬病的《環球時報》,近年來也力圖打造自己更加豐滿的社會形象。面對「平墳」爭議,《環球時報》雖然沒有為此刊發社評,但也借「留美學者慕朵生」之口,表達了「平墳運動可休矣」的立場。而在輿論光譜的另一極,《南方週末》也不約而同地發表「北京市委宣傳部調研員楚濟學」的短文,質疑「平墳一定要簡單粗暴嗎?」此外,人民網、新京報等多家媒體,都發文表達了類似的態度。
由此看來,輿論場中從官方正統到市場導向、從文化保守主義到自由派,在河南平墳問題上達成了少見的一致,都對這一舉動表示質疑和反對。無論政治立場如何,當面對「刨祖墳」這種蔑視人倫、突破底線的權力干預手段時,不同立場的人們還是可以找到一個共同的底線,在在此基礎上形成共識。
但是,在這種樸素共識的基礎上,各派又在問題根源、解決方案上各自保留看法。文化保守主義者雖然立意高遠,認為六十年來歷次平墳運動是今日國中亂象根源,「幾乎全盤摧毀了中國價值的基礎」,但開出的藥方卻軟弱無力:呼籲中央介入,實際上回歸到期待「聖君賢相」的老路。相反,《環球時報》文章雖然順水推舟地相信 「平墳」 的理由是為了「復耕」,但提出了「政府行為公開透明、民主決策」的訴求。作者認為,「平墳運動」涉及千家萬戶情感和利益,至少需要舉行社會聽證,廣泛徵求各界意見,避免官民矛盾激化。而豫籍媒體人的公開信中,則以事實為證,揭露周口地方施政者的專斷跋扈:「以停職、交紀委查處等,還逼迫包括教師、公安、法官、幹部在內的公職人員帶頭平墳,並將平墳成績與考核、晉升掛鉤,對不願平墳的農民,一些地方威脅要停發低保、拘留甚至勞教。」
而正是在這一點上,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王湧指出,平墳運動不是簡單的殯葬改革的歷史延續,它還是拆遷運動的深入發展,是兩者的交匯點。在王湧看來,趕農民上樓,是讓活人集中居住,騰出宅基地;平墳運動,則是讓死人集中居住,騰出墓地。因此可以說,在賣地決定地方財政的模式下,二者的邏輯其實是一樣的。學者們呼籲保護的祖先崇拜、奉行孝道、封墳護道等傳統文化價值,與地方官員脖子上「18億畝耕地政治紅線」和「地方財政高度依賴土地」這兩條絞索相比,毫無份量。
在人倫天理背後,平墳運動所展示的是赤裸裸的利益邏輯,也是地方官員以權力強姦民意的問題。擊破底線的「刨祖墳」,帶來了各思想派別在守護底線上的一致,同時也發現,他們在靶子是誰、話說到什麼程度、如何開藥方問題上,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
原題目:反平墳運動能否構成社會共識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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