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古中醫的本來面目
從五千多年前,甚至更早,人類從茹毛飲血的幼兒階段起,面對嚴酷的生存環境,就在探索保護身體健康的方法,這種方法是以樸素的哲學為基礎,以順應天地運行、與自然和諧為依歸,從而達到天人合一的防病治病的目的。史載神農氏嘗百草一日而遇三十毒,就是先民探索自然的例子。神農氏所嘗的就是藥物的氣和味,以及以身口的感受來辨別藥物的陰陽性能。《神農本草經》中記載了這一結果:「藥有酸苦甘辛咸五味,又有寒熱溫涼四氣。」古人將藥物的味道劃分為「酸、甘、辛、苦、咸」,以對應五臟,然後按五行盛衰、五時順逆,調動五味以攻邪扶正,最終達到防病治病、修身養性的目的。成書於二千年前的《黃帝內經》集前人智慧於大成,其論治所據,不出「陰陽」、「氣味」二途。
《內經》卷二開篇的《陰陽應像大論》說:「水為陰,火為陽,陽為氣,陰為味。味歸形,形歸氣,氣歸精,精歸化。精食氣,形食味,化生精,氣生形。味傷形,氣傷精,精化為氣,氣傷於味。陰味出下竅,陽氣出上竅。味厚者為陰,薄為陰之陽,氣厚者為陽,薄為陽之陰。味厚則泄,薄則通,氣薄則發泄,厚則發熱。氣味辛甘發散為陽,酸甘湧泄為陰。」《內經》將《陰陽應像大論》放在卷二的開篇,是有其深意的,蓋「陰陽」、「氣味」,究其底,是古中醫的源能所在,在這樣首要位置提出「陰陽」、「氣味」,是起到全書乃至中醫學提綱摯領的作用的。
《內經》是一部先民認識自然、認識自我,調整自我與自然的和諧關係的巔峰之作,其對「氣味」之說諄諄言之。《生氣通天論》篇說:「陰之所生,本在五味,陰之五宮,傷在五味。是故味過於酸,肝氣以津,脾氣乃絕。味過於咸,大骨氣勞,短肌,心氣抑。味過於甘,心氣喘滿,色黑,腎氣不衡。味過於苦,脾氣不濡,胃氣乃厚。味過於辛,筋脈沮弛,精神乃央。是故謹和五味,骨正筋柔,氣血以流,腠理以密,如是則骨氣以精,謹道如法,長有天命。」這個五味,包含五行的生剋、五時的長養,這是先民對自然萬物的樸素哲學的一個體現,是防病治病的宗法。
《內經》對於五味的治病法則,反覆地強調和申述,無非是讓後學者明白一個道理,「醫在陰陽,陰陽在氣味。」《臧氣法時論》篇說:「肝欲散,急食辛以散之,用辛補之,酸瀉之;心欲耎,急食咸以耎之,用咸補之,甘瀉之;脾欲緩,急食甘以緩之,用苦瀉之,甘補之;肺欲收,急食酸以收之,用酸補之,辛瀉之;腎欲堅,急食苦以堅之,用苦補之,咸瀉之。」縱觀《內經》全書,以味論治,貫穿始終,氣味也是傳統中醫論治的根本所在。這種觀念不僅見於專業的醫經,古代經史都有記載。《漢書·藝文志·方技略》載:「經方者,本草石之寒溫,量疾病之淺深,假藥味之滋,因氣感之宜,辨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齊,以通閉解結,反之於平。及失其宜者,以熱益熱,以寒增寒,精氣內傷,不見於外,是所獨失也。」這明確記載了所謂「經方者」,是「假藥味之滋,因氣感之宜,辨五苦六辛」,再一次明確古中醫的「氣」與「味」是處方治病的根據所在。可以說,中醫說的靈魂就是氣味學。
漢以前的古醫經,《漢書》藝文志載:《黃帝內經》十八卷、《外經》三十七卷、《扁鵲內經》九卷,《外經》十二卷,《白氏內經》三十八卷、《外經》三十六卷;《旁經》二十五卷。今有傳者,僅餘經宋人刪改過的《黃帝內經》,其它多已亡佚,不見於世。但古人運用五味治病的法則的要領上,除了從《黃帝內經》已可窺見一斑,還可在敦煌遺經中搜其跡象。《輔行決臟腑用藥法要》(下稱《輔行訣》)是敦煌藏經洞遺存的古醫經,題為「梁華陽隱居陶弘景撰」,該書自序稱,該書是陶隱居輯錄相傳為商代伊尹所撰的《湯液經法》等古醫經而成,論論治多據《湯液經法》。書中載有五行互含五味變化,與《黃帝內經》所本類同。《輔行訣》據此制畫出五味五臟補瀉生剋圖,還附列了五臟大小補瀉方,曰:「今者約列二十五種,以明五行互含之跡,以明五味變化之用」。其補瀉方如下:
五臟大小補瀉方
小瀉肝湯 枳實 芍藥 生薑
大瀉肝湯 枳實 芍藥 甘草 黃芩 大黃 生薑
小瀉心湯 黃連 黃芩 大黃
大瀉心湯 黃連 黃芩 芍藥 乾薑 甘草 大黃
小瀉脾湯 附子 乾薑 甘草
大瀉脾湯 附子 乾薑 黃芩 大黃 芍藥 甘草
小瀉肺湯 葶藶子 大黃 芍藥
大瀉肺湯 葶藶子 大黃 芍藥 甘草 黃芩 乾薑
小瀉腎湯 茯苓 甘草 黃芩
大瀉腎湯 茯苓 甘草 大黃 黃芩 芍藥 乾薑
小補肝湯 桂枝 乾薑 五味子 大棗
大補肝湯 桂枝 乾薑 五味子 大棗 旋覆花 代赭石 竹葉
小補心湯 代赭石 旋覆花 竹葉 山茱萸
大補心湯 代赭石 旋覆花 竹葉 山茱萸 人參 甘草 乾薑
小補脾湯 人參 甘草 乾薑 白朮
大補脾湯 人參 甘草 乾薑 白朮 麥門冬 五味子 旋覆花
小補肺湯 麥門冬 五味子 旋覆花 細辛
大補肺湯 麥門冬 五味子 旋覆花 細辛 地黃 竹葉 甘草
小補腎湯 地黃 竹葉 甘草 澤瀉
大補腎湯 地黃 竹葉 甘草 澤瀉 桂枝 乾薑 五味子
以上五臟大小補瀉方的組方原理盡在氣味的變化,故《輔行訣》云:「此圖乃《湯液經法》盡要之妙,學者能諳於此,醫道畢矣。」用氣味扶正祛邪,其理樸素無華,而顛扑不破,是古中醫的本來面貌。
古中醫的失傳
自「八佾舞於庭」 的時代以降,人心淺浮,重文輕質。醫藥的發展也逐漸偏離了質樸的本根,而飪之以繁文縟節,弄其玄虛。人們在治病時更多地膠著於藥物性能上了。至少在唐代,以性能取代味道的記錄遍見當時醫案。從唐代孫思邈的《千金方》到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醫家藥錄繁簡不一,但其論治輕氣味而尚性能,已蔚為風氣。醫家泥於前人處方,執其支而廢其本,後人不察,沿襲陳說,戴為「經方」,是以「經方」遍天下,而能治病者鮮。
迄至清朝,汪昂整合古方編著《湯頭歌訣》一書,作為習醫者啟蒙教材,風行大江南北。「麻黃湯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發熱惡寒頭項痛,喘而無汗服之宜。」言者鑿鑿,聽者緲緲,只知麻黃、桂枝用於發熱惡寒,而不知辛散輕清乃為宣散陽郁之根據。氣輕清則入上焦,味辛散則宣衛郁,《內經》早有所言,凡氣味輕清辛散者皆可治外感,何必非麻黃、細辛?習者不察,泥於藥物性能之說,誤入岐途,厥害深遠。氣味一途失墜,則中醫精神不存,故古中醫式微由來漸矣。
這種舍本逐末的教育方法,怎能培養出卓有成效的醫學家呢?是以自民國以來,醫者日頹,病家孔亟。值西風東漸,國人扔掉用了幾千年的湯藥罐子,奉迎西醫,咎不在細民之趨勢,而在於中醫之不能勝任矣。於是,廢除中醫的呼聲甚囂塵上。這是中醫最大的悲哀與恥辱,它的靈魂早已不存,這是它必須面對的結局。
刻舟求劍的偽中醫
今天的中醫學習者只有通過西醫模式的學院教育這一途徑了。除了佔去學分近半數的西醫課程外,學生們的中醫學習部分只是在實驗室裡對藥物進行植物學分子實驗,並以小白鼠為試驗對象,以此期望獲得祖輩使用過的醫術。但是,他們已經放棄了修習傳統中醫的方法、方式,比如對藥物的口嘗身試,他們對藥物缺少真實的體驗。用心的學生會死記藥典,或者背誦《湯頭歌》。只道是秦艽祛風以疏肝,蒼朮燥濕而健脾,而不知秦艽何以祛風、蒼朮何以健脾?究其原理,本在氣味所關。冰冷的實驗室儀器,怎能品嚐到藥物的氣味?小白鼠又怎能感知氣味運行經絡氣血的補瀉盈虧?學院中醫對以現代植物學分子之細微,去管窺中藥氣味之宏巨,正是一葉障目,使他們越來越鑽進「科學」的死胡同,而看不到中醫博淵的全貌了。
五年或七年後,這些不中不西的「二不像」將依靠這些僵化的植物學實驗數據面對病人,他們對病情的辨症及處方完全失去了傳統中醫的精神。在擁有高科技儀器的西醫面前,曾經令他們祖先驕傲的岐黃之術,今天卻令這些「中醫」們倍感尷尬和沮喪。顯然,他們是偽中醫。
拋開現代中醫教學的荒謬模式不論,藥物氣味之道的微妙變化,今亦鮮有悟者。藥物因為時令、地點、產地、泡製方法的不同,其氣味也迥然而異。從時令來說,如白芍:春夏酸,秋冬味淡,從泡製方法來說,如天麻,醫典載其味甘淡,但今人泡製與古法相殊,添加了化學原料,其味一變而為酸;再如附子,因泡製方法不同,氣味可辛苦、可酸咸,其性能或除風,或升陽,其用不一,其味多變。要做到味為我用,就要懂得泡製方法的變化。從產地來說,古今藥材也大有差異。古時所用藥材,來源於自然生長之山野,聚天地精華而成,其功恆偉,其力恆巨,而今天所用藥材,時人為圖大利,皆易為人工培植,化肥催之,毒藥浸之,壯其根莖,速其生成,此種環境下培育的藥材,氣味失乖,性能偏廢,與藥典所載大相逕庭。同為氣味,古今兩重天。所謂差之毫裡,謬之千里也。那些指望背《湯頭歌》就能當中醫大夫的人,處方氣味的化合,像迷宮一樣只能令他們敬而遠之。今天的中醫,面對疾病憂患,是在刻舟求劍。難孚人望的中醫在今天成了庸醫的代名詞,廢除中醫的呼聲再次響起。中醫,不是被西醫打倒的,而是被自己打倒了。
古中醫的最後傳人
筆者有幸在北京結識一位醫家。這位行醫二十多年的醫家身世曲折,醫學知識來自口口相傳的師父。他的這門醫學通過師徒間單口傳授,至今已歷七十多代。與世俗中徒弟向師父進貢的學習方式不同,這個學派,是師父找錢給徒弟,讓其一生不為生計奔波,為的是能將這門醫術完整無缺地繼承下來。師父對徒弟是否行醫沒有要求,但卻極嚴格地要求徒弟能一字不漏地將三十多萬字的千年醫經背下來。
這位醫生那時還是二十歲出頭的年青人,他花了七個冬天的時間將醫經背完。醫經對《黃帝內經》做了補充和修定,更有相當部分地是《黃帝內經》沒有記載的內容,其文意的艱奧可看出,這部分醫經可能比《內經》成書的年代更早。其中對疾病的論治,專在氣味一途。
年青人在山中辨認藥草親嘗藥味,藥草的毒性使他牙齒全部脫落,華髮滿頭。九死一生的嘗藥經歷,使他最終通曉藥物的氣味與功用,以及藥物組合化的氣味變化規律。他對藥物的見解超越了藥典上的記載,這使得他後來行醫用藥得心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