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勵之教授與夫人李淑嫻(攝於1990年6月24日美駐華大使館)(看中國配圖)
(本文是李教授在方勵之教授葬禮上的追悼詞)
我有幸與他相逢,相愛,向守,共度風雨,生死與共。我為有他而不枉此生。如今過早失去他,是我一生最大的痛。他是我的丈夫,愛人,我的靈魂,我的心。
我們相遇在美麗的燕園,在青春時光,充滿幻想,懷抱理想,在自由氣氛的北京大學。人生似乎撒滿陽光,道路光輝又寬廣。
勵之在信中寫道:當我還在分不清友誼與愛情的青少年時期,撞見了你。生活好似明淨的湖面上的一條小船,自由且自信,只要願意就可以駛向任一幻想的彼岸。生活的信條是,一切都應當美好,一切都必然美好,只要自己的心底是美好的。的確,一切都是詩,我將青春的熱情獻給了你,我將青春的精力獻給了智慧的大雄寶殿。
艱難的歷程,打碎了必然美好的體系。1957年的反右,使遭劫的大多數戀人不得不分手,我們的心卻仍然緊相聯。在寒冬的未名湖畔,我們通宵達旦地繞行,繞行……用勵之的話說:「讓我們把愛冰封,等春天來了,她的花會開得更美更艷」。他正面回答科學院黨委的問話:「我可以服從組織,不和她聯絡,但我不會忘記她,我愛她」。
他下鄉勞動鍛練,我下鄉去勞改。其間,他信守諾言,沒有文字書信,沒有見面約會,我卻不時收到沒有署名的郵件,分期寄來義大利歌曲及小夜曲集。終於有一天,我在勞改地接到他的緊急呼喚,熟悉的字,簡單的話:「回來一見…….」。又是北京的寒冬,在路邊的小飯館裡,他不無高興地說:「為甚麽要讓兩顆相愛的心強被分開,我不再有組織束縛,我也不在乎工作的變動。」……
當我再回到燕園,貶為摘帽的賤民。此時,我們的相愛已從過往被羨慕的一對變成另類。勵之坦然相對:「沒有必要用有限的生命力去作無謂的功,或者無謂的消耗,而最最重要的是永遠保持著一顆甘願奉獻給最美好事業的心」。
婚後平靜的生活,兩個孩子,慈愛的老人,這就是天倫。勵之不斷求索:甚麼是最美好的事業?當十年動亂把這小小的四口之家拆為三份,勵之下到煤礦挖煤,我被發配到血吸蟲疫區勞改。在孤獨的不眠中,他思索,他向我傾訴:天倫的環境,奮進的生活,使我很滿足。我曾多次說過,小小的325房間(我們婚後住在北大16樓325)對我有無窮的魔力,是我的心所依傍,這決不僅僅是家,而是創造的活力之所在啊!分離之後,我才更感到我相依於你的是甚麼?沒有你的感情的澆灌,我的理智的王國也會變得枯竭。
在孤獨中,在失去實驗及書本條件下,康德的墓誌銘:「有兩種東西,我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所喚起的那種驚奇和敬畏就會越來越大地充溢我們的心靈,這就是繁星密佈的蒼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吸引他轉向天文。他不顧及挨受批判,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創建中國科大也是中國第一個天體物理小組。
他的坦誠,他的正氣及對真理的追求,他的不在乎官位利益,使他在常人看來的順境中又一次次遇險。瀕臨險境,首先安排他的學生出國,各個找到合適的深造地。被驅出中國後,唸唸不忘故土,不忘學生和同事;學生經費困難,說服要捐助我們尚未完成學業兒子的費用轉為資助中國學者之用,一直延續十多年。
在眾多邀請之下,他選定此地,不是為物質優越,是他對事業的熱衷。在這裡,他以一貫的熱情,投入教學,研究及各項活動,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是突然倒在他的computer前面,左手握著文章及夏季活動計畫,面對Skype,突然中斷……….。
當他已病了多時,我曾勸說選擇更悠閑的生活方式。這使我們想起,我們結婚時,沒有婚宴,沒有戒指,他特地刻了一塊方章(淑嫻勵之)以誌。此章為一楚辭專家看見說:「這是一完整句,其意是:悠閑自在地磨刀」為此,勵之寫過一首小詩自娛,他認為悠閑自在就是作自己熱愛的事,才會有自在,才會有心靈的享受,絕不是無所事事。他笑我多慮:「生死是常事,有何可懼,我們的生活如此豐富,經歷如此多彩,不少人兩輩子也得不到這麼多。夠本了!」
勵之走了,如此匆匆,他工作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勵之在八十年代,在科大作過一次computer的科普報告,名為「靈魂不死」。若把精神,處事原則,規則……理解為靈魂,勵之的靈魂是不死的。他的靈魂在他的親人中,在他親密的學生中,在未來的後繼者中,它將會越來越被理解和繼承。
他生而有幸,一生作自己願意且喜歡的事,科學的,人文的,政治的,不計給自己帶來的後果。
他應也有遺憾,走得太匆忙,不及親手去做該做而能作好的事。
我有幸與他相逢,相愛,向守,共度風雨,生死與共。我為有他而不枉此生。如今過早失去他,是我一生最大的痛。他是我的丈夫,愛人,我的靈魂,我的心。
在我們簡單的婚禮上,我深情地唱過:唯有你一人,永留我心上………如今,五十年餘過去,他仍然在我的心上,心痛地,靈魂的,永遠地。
勵之,看著我,伴著我,等著我!
2012年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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