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英國的選舉季。各種大小、類型、範圍的選舉,聲勢浩大地搖撼著這個小小的島國。不用出紐卡斯爾大學的校園,你便可以清楚地感到這種威力。新一屆的學生會及學生代表的網投之前,各色印著參選學生大頭照和競選宣言的傳單鋪天蓋地:關上圖書館女廁所的門,某位男士如老大哥般神秘而炯炯的眼神正觀察著你;到了如撒雪花般散發傳單的白熱化階段,你可能在校園的任何角落不經意地,就將腳印蓋上了某位女士自信的笑臉。在通往教學樓、圖書館、實驗室的要道上,各個拉票團體各顯神通。文化衫、兔女郎,以及聲嘶力竭的叫喊和開得正好的黃水仙熱鬧了整個校園。網投的最後衝刺階段,更有拉票隊伍,走進宿舍區,挨家挨戶地上門宣傳。
某天我正在廚房裡熱火朝天地做飯,便有這樣一支著裝統一組織有力的小分隊突擊了我。在我開門的一瞬間,三名綠衣男子齊刷刷地各舉起一份報紙,製造出一種壓倒性的氣勢。中間的小夥兒迅速地打量我一番,開始了攻勢。他一揚手中的報紙,問道,這位同學,你讀不讀我們的校報The Courier呢?我配合地答道:「讀的呀,你們的報紙辦得很好呢。」他便一拍大腿道:「是呀!這,都是因為我們有一位給力的總編!」兩邊的男子遂配合地塞給我一張傳單,上面印著:Keep calm,vote Murphy editor。翻譯成我國通用語便是:投總編墨菲,做鐵血真漢子。中間的小夥接著有針對有重點地聲明;我們的主編一向致力於創造一個給國際學生發聲的平臺,如當選定會於此方向堅持不懈,孜孜不倦云云。我裝模做樣地熱情附和,惦記著廚房裡的動靜,便敷衍說;「好好,我一定會投的。」三人立刻露出滿意的微笑,中男更是伸出手說,要和我拉鉤。
我不禁心中一樂,故意伸出滿是麵粉的手和他拉了一拉。那手上傳來的真誠的力道卻讓我一愣。三個小夥兒大笑著向我道謝,說了再見,我關上門,回到廚房。正午的春日陽光,正從窗口有力地透入。一個在中國長大的學生,實在很難理解,支配著這些十七八歲孩子的,是怎樣的一種熱情。
校園網投告一段落後,引起更多關注的是針對英國選舉制度改革的一次國民投票。Facebook上,學生們發表看宣傳錄像後的感受,闡述自己的立場。長篇大論,引經據典,爭執不下的大有人在。雖然每段爭論都以友好的××(大致相當於我們的「親~」)結束,雙方的較真程度還是讓我大受震動。
我不得不想起前一段時間有不少人轉發的一條校內狀態:「根據《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選舉法》,只有三種人不給選民證:1、未滿十八週歲;2、被剝奪政治權利的罪犯;3、精神病患者。我年滿十八,沒犯過罪,從來也沒有過選民證,結論只有一個。」還有人在下面回覆,中國人的參政熱情本來就不高。我只想問,面對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堪稱神秘的制度,你讓我相信什麼,選擇什麼,對什麼抱有熱情?身在一個用敏感詞劃界,用笑而不語交流的國家,你讓我和誰,以什麼形式,討論什麼,捍衛什麼?敏感詞是這個國家的關鍵詞,沉默就是這個民族的吶喊。空白就是寫實,被消滅的就是最應該蓬勃生長的。這就是留給中國年輕人的,對這個國家的瞭解方式。我們的觀察,以想像為基礎。
英國年輕人體現出的這種認真和嚴肅,和我印象中的那些宿醉、濫交、喧鬧、隨便的孩子形象重疊在一起,把我弄得有點糊塗。窗外的草地上,乍暖還寒的天氣裡,姑娘們身著比基尼一動不動地躺著晒日光浴;小夥們正圍著烤箱聊天,燒烤,或是奔跑著玩著橄欖球。我總覺得他們的臉上有一種非常明顯的坦然,彷彿一切都無需隱藏掩蓋。無論你是大粗腿或胖肚腩;也無論你的性取向、偶像、怪癖、宗教、政治立場……沒有什麼是不能顯露於人前,並且為之驕傲,為之吶喊的。他們有以Geek(「怪胎」)命名的party,非常強調和喜歡eccentricity(「古怪」)這種品質,甚至將其視為英國人的特質。
我不得不感到,隨意也好,堅持也好,其實是統一的,那就是內在自信的延伸。而這種自信,是由社會自由來保障的。開放的政治言論,自由的媒體,鼓勵多樣化的教育,把這個世界基本誠實地呈現給了這些年輕人,任其觀察,任其評論,任其選擇。你不會因為你的選擇而被譴責、被恐嚇、被噤聲。儘管,島民意識(insularity)和自我中心意識(centeredness)依然根深蒂固地影響著他們思維方式和興趣,呈現出一種普遍的對歐洲大陸(continental)和美國(yankee)的蔑視,和對「不存在的世界」(第三世界)的漠視,但基本上,這些英國年輕人每天醒來,睜眼看見的,是一個無禁區的世界,一段無限制的人生。你不難想像這種沒有被抑制過被壓迫過的青春,有著怎樣的活力。他們有自發形成的信念,有著真正的堅定,去熱烈地捍衛自己的選擇。
看到一篇文章,講具有中國特色的「忍性教育」:上課想上廁所,忍著下課才許去;生病了,忍著堅持著不缺席,發燒暈倒了反能得到表揚;齊刷刷的校服讓你把自己的青春表達欲憋回去,過耳「長發」遇上剪刀哢嚓;「自由發揮」在「標準答案」前瑟瑟發抖。要紀律,要統一,要安靜,要忍耐。這樣長大的孩子跟在「奇裝異服」的後面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在「胡作非為」前不知所措,膽戰心驚;在「奇談怪論」的發聲前沉默噤聲。緊繃、僵硬、敏感的中國孩子,還沒來得及把注意力外擴到真正重要的問題上,已經在風聲鶴唳的恐懼的檢視中,把腦細胞耗盡了。
而所謂的「信念」、「熱愛」這些可以燃燒的東西,是危險品,更是奢侈品。你敢想像隨性(loose),狂熱(radical),特性(identity)這些詞,成為中國青年的群體標籤嗎?捍衛?反抗?自我?在我選擇何可熱愛之前,種種可能性已經憑空消失。在這一代人成長時,眺望真相的窗被合上了,我們便習慣盲;說反對的嘴被合上了,我們便學會啞;分岔的路口消失了,我們便在這條路上慢慢地、馴服地、沉默地走。倒也不必擔憂,大家都和我在這條唯一的大路上走著呢,四周,是無窮盡的黑暗。
廖偉棠先生說,這個民族把所有的少年都殺死了,只剩下我們這些老年人。
(作者系赴英國交換生)
来源:
- 關鍵字搜索:
- 交換
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