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堅明與余仕清
不論是在中國,還是世界其它地方,記者都是一個高風險的職業,尤其是對富有事業心和使命感的媒體人士來說,更是充滿著難以預測的危險和變數,但由於中國政治體制的高壓,大部分的《文匯報》記者都選擇了沉默,大家把許多精力放在廣告經營上,既可以避開政治風險,免於得罪人,又能獲得提成,享受物質生活,何樂而不為呢?不過,報紙畢竟不單純是一個賺錢的工具,還肩負著時代和歷史的使命,故此,總有一些媒體人士與眾不同。
雖然,我與陳堅明和余仕清沒什麼深的交往,因為他們是講粵語的香港人,彼此交談有些語言上的障礙,但每次去香港公幹,只要見到他們,我都主動與他們攀談,亦是受益不淺。他們一個是財經新聞部的主任,一個是副主任,比較起來,大為不同,前者注重於廣告,抓新聞是圍繞經濟效益,而後者則注重於新聞,而且長於撰寫 「扒糞」內幕故事,這就決定了他們不同的命運。陳堅明是活活累死的,被定為以身殉職,而余仕清呢,是被亂刀砍死的,自然善後待遇也不太透明。
1999 年底,陳堅明過世的時候,我還在《文匯報》任職,他是去美國採訪的時候,心臟病發作,忽然倒在了下榻的酒店裡,死前還在奮筆疾書,雖然,他寫的那些只有一分鐘生命的稿件不能傳世,但他每天都是那麼認真和執著,他的身體健康的問題並不被自己或上級重視,因此,此事給了以張雲楓為首的《文匯報》領導層極大的震動。他們一度曾下令中層幹部人人免費體檢,個個尋醫問藥,但這個待遇並不包括我們內地辦站的主任,他們是「皇軍」,我們是「偽軍」,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增加了體檢等福利費用,還得轉嫁到每個拉廣告的人員身上,其實,這是一種惡性循環:報紙越不講真話,市民越不買賬,發行量越小,廣告越難拉,於是,報社的採編經營人士就越累。
從這個意義上講,他的猝死也有必然性因素,當然,陳堅明沒有廣告任務,但他也十分重視報紙的廣告,記得1998年哈爾濱市的國企「三大動力」在香港上市,報社下達了針對東北辦的硬任務,陳主任就對我說,能否與這幾個國企的大老闆聯繫一下,先做個人物專訪,再把上市報告之類的廣告拿到手,我感到為難,因為這樣的級別很高的大型國企,不僅領導人架子大,很難約見,而且,他們在海外都有分支機構,一般都把廣告生意給了專業性的大廣告公司。但「小鬍子」陳堅明還是說,你應當「志在必得」!。。。。。。他就是帶著這種領導賞識的「志在必得」的信念,過早地撇下了妻小,踏上了一條不歸路。我去參加了他的追悼會,地點是在香港北角的殯儀館,行前有一位領導說,報社沒車接送,你是來港出差的,可以不去吧,我還是花了50港幣的士費去了,我覺得應當表示對他的敬意和惋惜。
他長著兩撇小鬍子,酷似歌星林子祥,這一特徵令我印象深刻。我聽過他兩次會議發言,每次都要講到香港上市發行的B股,由於國語欠佳,把它說成了「屁股」,總是使我們忍俊不禁,總之,小鬍子是個可愛的人!雖是英年早逝,但也是善終,他沒有體驗生離死別的痛苦,也無忍受肉體疾病的折磨,故此,在獄中時,我常念及此人,深為羨慕。
與其比較,他的副手余仕清之死則慘烈得多,他未能接掌財經新聞部主任的大權,還被調離了他原先熟悉的領域,改任資訊技術部的負責人,有傳言說,報社高層早就對他過多涉足內地報導有所微詞,何況他得罪了一些有錢有勢的人,這是香港「左報」吃不了兜著走的事。顯然,他與陳堅明不同,陳曾任香港親共的新聞工作者聯會主席,也與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過從甚密,但余則經常往來香港和內地,有扯不清的人事糾葛。據瞭解,他曾採訪多宗在內地較敏感的專題新聞,其中包括揭露中越邊境走私貿易和內地偷運盜版光碟原料、以及製作盜版光碟等調查報導,奇怪的是,他的一部分採訪稿並沒有刊出,卻引來了殺人之禍,2001年11月,他被發現被人殺死在香港錦田石崗機場路之後,有報導說,內地警方從《文匯報》的內地人員那裡,獲得了有價值的線索,但至今沒了下文。
《文匯報》與外宣辦
中國政府機關往往是這樣的:中央有什麼部門,下面就有歸口的分支機構,比如,國務院有外宣辦,那麼各地市委市政府也有設在宣傳部的處室,如果說外宣辦對《文匯報》是直管領導的話,那麼,各地的外宣辦與各地的記者站就成了孌生姊妹了,不過,這個姊妹可夠厲害的,她不僅經常陪同接待我們採訪,而且還對我們進行暗地監控與考核,非常微妙的是,《文匯報》的領導到了東北各地採訪與視察,時間較短來去匆匆,他們接觸的人就只能是他們,如果有人給你說了壞話,以前做得好事就通通白費了,所以,搞好與地方外宣辦官員的關係,至關重要。
最初,我不知道外宣辦的厲害,有一件事使我震驚,有一次,大連召開某個會議,宣傳部設了個新聞中心,專門接待中外記者,我身臨其境,在酒店的大廳有一個年輕人舉止文雅,十分客氣,他請所有的人登記,而後發你一個禮品袋,除了小禮品,還有會議日程表和聯繫電話等,真是熱情之極,面面俱到,我不認識他,就問老同學,他也不避諱我,介紹說,王某表面上是我們宣傳部的官員,實際上是安全局的。我感到好笑,我們這些拿筆桿的文弱書生,還能是特務或間諜?真是小題大做。
但以港報記者的名義在東北走遍了,就知道了,不論是省外宣辦,還是市和縣外宣辦,都有身份不明,陰陽怪氣之人,他們用多年形成的一種敵對思維看待境外記者,彷彿都是特務,都是在刺探情報,而官員最便於用這個手段欺騙和驅使馬仔盡職盡責,也便於給挑刺批評的記者誣陷加罪。所以,每當在機場或車站第一次見到他們時,我明知他的身份,也得忍住厭惡,握手談笑,言不由衷,他們不信任的目光好久才能改變。這有點像毛澤東,他從第一次與美國記者斯諾認識時,就懷疑他是美國中情局的特務,直到1972年才知道他只是一個好奇的記者,他採訪紅軍是為了寫書賺錢,如此而已。
不過有一點是共同的,他們大都想做生意,除了廣告提成,不管什麼東西,只要賺錢都干,他們有的還會千方百計地從你身上揩油。1995年我到吉林省延吉市採訪,外宣辦的某工作人員帶我去暉春看看,但又以宣傳部沒車為由逼我租車,通常情況下,他們邀請我來,必有這筆經費,但我的時間緊,也別無選擇,就答應租車,他又以熟人開車安全為藉口,要求我選用他朋友的車。他的女朋友來了,三十多歲,沒有什麼值得記憶的像貌特徵,我為了使新朋友高興,就先付了90多元就上路了,但不料在一個高速公路和鐵路的交接處,險些發生車禍,那天,淅淅瀝瀝的小雨,使路面有點兒滑,而由延吉至琿春的盤山彎道很多,右側又是懸崖下的圖們江,顯然,女司機是新手,在踏制動時不知道一腳到底的隱患,何況汽車又陳舊不堪,她遇險剎車時側滑,只差一尺就落進了圖們江,多虧有一塊石頭擋住 了車輪。。。。。。記得那是一次不愉快的採訪,我一無所獲。
另一個外宣辦的官員是黑龍江省某市的,他給我的印象,完全是一個商人,與我剛見面,即直言,他開了一個書店,專賣香港的禁書,海關沒收的東西應有盡有,我看了樣品,嚇了一跳,他們的書比《開放》編輯部的還多,但質次價高,有的是盜版,錯字連篇;有的是原版,但貼了新的價格標籤,每本都兩百多元,為了日後的採訪工作順利,我假裝很高興買了一本,他就帶我走了很多有特點的地方,中午吃飯時,他介紹宣傳部兩個部長與我見面,其中一把手姓傅,二把手姓鄭,當地又時興稱某部長,這樣就難免把他們的正副官職叫倒了,很是尷尬。最有趣的是,鄭部長不勝酒力,與我對飲了幾杯,話還沒講完呢,他就頭往後一仰,躺在椅子上睡著了,鼾聲如雷。。。。。。過了一會兒,老闆娘來了,親自給上了一道菜叫「牛鞭彫花」,她說,這是用牛的生殖器精彫紅燜的拿手菜,是本地一絕,還介紹它的功能,又笑著說,你吃吧,找小姐鋼鋼的,講得我臉紅耳熱。。。。。。
此後,我還去過齊齊哈爾市外宣辦,一個官員給我介紹了宣傳部四個部長,他說,這個是一把手,大部長,那個是副部長,此外還有兩個領導,一個是主管部長,一個是最小的新部長,我想,宣傳部只有十幾個人,要那麼多官員幹嘛?但心裏厭煩也得應酬,因為要是得罪了他們,損失大著呢!此地有招商會之類的新聞,他們就不邀請你,如果企業政府有廣告也不通知你,我就會挨報社領導的批評。所以,只有笑臉相迎。
那幾年,我在東北三省見過很多類似的官員,從正廳級的黑龍江省外宣辦主任徐世銘,到縣級的黑河市外宣幹事孫雪梅,都交了大把的朋友。應當講,他們都是「好人」,但目前中國這種專制制度把「好人」變成了「庸人」,大家都在浪費老百姓的納稅錢,也在消耗每個人的才華和青春。
比如,當上海的官員趙啟政當了國務院新聞辦主任之時,《文匯報》立即刊出彩色專版吹捧他,這不是一種阿諛奉承的資源浪費嗎?試問:如果《文匯報》變成了民辦媒體,自負盈虧,獨立辦報,外宣辦解散,他們願賺錢就做生意,想做事業的就當記者,就會出現「商人是商人,記者是記者,官員是官員」的生動活潑的局面,何必人人活得這麼累呢?
我們就是為了臉上貼金
1995年初,我最頭疼的事,就是東北辦事處與遼寧省委外宣辦的關係問題,因為選址大連,他們有氣,而且,我不是黨員,他們懷疑我的品行,所以,當我受報社領導的委託去拜訪外宣辦主任張某時,他的臉色十分難看,他直言不諱地說,你們要想在遼寧這塊一畝三分地上,做宣傳,拉廣告,參加新聞發布會,必須像小商小販一樣來求我們,為啥?我們就像你們《文匯報》的工商局啊!只此一家,別無分店,你不服行嗎?。。。。。。我很生氣,曾把這話轉告副社長劉永碧和外聯部主任陳桂雄,他們都笑了,但也勸我忍氣吞聲,顧全大局,與各地的外宣辦領導都搞好關係。後來,我們見到了省委書記聞世震和秘書長高東曉,他們都對我很不錯,外宣辦的張某才態度有了轉變。
再後來,發生了一件讓人哭笑不得的事,至今歷歷在目。我們在《文匯報》上刊發了一篇專題報導,說的是瀋陽市郊區的一個中年婦女,她心地特別善良,又做生意賺了點錢,就辦了個養老院,她蓋了一排瓦房,購置了健身養生設備,把那些沒錢的鰥寡孤獨的老人收養了幾十個,照顧得很好,於是遠近聞名,有一個香港的做五金小生意的老闆,讀了《文匯報》,流了眼淚,就贊助了10萬港幣給那個婦女,他通過報社要我轉交,我不敢怠慢,但此事被外宣辦領導某人知道了,他在電話裡對我大發雷霆。他說,憑啥我們地盤上的事,你《文匯報》瞞著鍋台上炕?你眼裡還有沒有黨委宣傳部?他說,你應當把支票先給我們,由我們開個會,留點宣傳費,把做好事的老闆和婦女找到一快交接,這是慣例,體現了社會主義的互助風氣啊!
我把情況匯報港館,問那個商人什麼意見,那港人特別偉大,他既不想留名,也不想與任何人會面,我明白了他是謙謙君子,為君子辦事,我願兩肋插刀,於是,我把支票直接給了那個中年婦女,她好感動!某外宣辦的官員又暴跳如雷,我說,尊重捐贈者的個人意見,何錯之有?他不想有任何中間層次,你那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沒想到他直言:我們外宣辦就是要給自己臉上貼金,這臉是黨的臉,咋的啦?。。。。。。我聽了真是無語,如雷轟頂!
2011年1月6日於多倫多梅西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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