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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五類憶舊連載(十九)

 2010-11-07 11:51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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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倡議書    作者  康國雄

我的父親康心如是原美豐銀行的總經理。抗戰時期,重慶成立臨時參議會,蔣公介石欽定他為陪都參議會議長。連任兩屆共八年。1949年他留在大陸。1950年4月美豐銀行被迫停業。1956年美豐銀行投資的90多家單位全部公私合營。1957年父親被劃為右派。

中國的民族資本家起始於清末,從辛亥革命、軍閥混戰、抗日戰爭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起家、發展直到滅亡,民族資本家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血淚的一生,為中華民族做出偉大貢獻的一生。可是1949年以後,他們卻逐漸被變成一個敵對階級。五十年代,大陸大大小小的資本家都被迫接受了所謂的「贖買政策」,把自己的企業變成了公私合營企業。當時全國所有的私有資產被假定為共22億人民幣,國家每年按5%付給他們「定息」,就這樣他們把自己的產業交給了政府。據說22億這個數字還不到全國實際資產的十分之一。這個「定息」他們僅領了十年(從1956年到1966年)就被政府廢止了。也就是說,他們僅領了這22億的一半。

當年的資本家,現在大多已作古。四九年以後,他們在低人一等的狀態中度過了自己的後半生或餘生。我們這些子孫也在低人一等中度過了自己的青年和中年。我們父輩對人民做出的貢獻,如今淹沒無聞,這是很不公平的。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出臺了,承認了私有財產的合法性。因而我倡議我們這些民族資產階級的後代,應該弘揚父輩或祖輩為這個民族發展所做的貢獻,還歷史一個公道,也應該為歷史遺留的一些問題討回一個公道。現在我們雖然也老了,但我們仍然有義務讓父輩、祖輩的事跡流芳千古!讓他們遭遇的冤抑得到伸張!


牛歌王    作者  許文舟

父親是村裡一個普普通通的扶犁手,一生跟在牛後面唱牛歌。父親十三歲差六個月就學犁田種地了。那時候,爺爺病多,小小年紀的父親看到別家種下的種子已經發芽,而自己家還沒有把種子播下,急得直哭。光哭沒用,父親把念了三課的國文課本交給老先生,回家學做起農活兒。

我家的兩頭大黃牛力大無比,村子裡最強悍的男人也拿它們沒有辦法。第一次下田,兩頭不聽話的牛像玩皮的小孩,一會兒鑽進別人的玉米林,一會兒在樹叢中撒野。十三歲的父親肩上扛著三十多公斤的犁,手裡還牽著比他小五歲的妹妹,又要追趕牛,又要照顧妹妹,難為得要死。上犁時,牛不攏扛,村裡的人都來圍,還是圍不過那兩頭牛。有人建議父親狠狠抽打它們,用牛鞭迫使它們就範。可是越打越犟,根本無法讓他們上扛就犁。一整天都沒有犁成地,父親累成個泥人。晚上餵牛時,父親發現兩頭牛的身上傷痕纍纍,心軟了,也心疼了。他用手摸摸自己被碎石劃傷的腳,又摸摸牛身上的傷痕,摸著摸著竟哭了。

正在嚼著稻草的牛把頭偏過來,看看蹲在他們身後大顆大顆掉淚的父親,稻草也不嚼了,瞳孔裡溢出細細的淚水。第二天,兩頭讓村子裡的壯漢們都傷透腦筋的牛,好像改變了。父親叫它們上扛,它們就乖乖上扛。拉起犁來,不僅捨得出力,而且還順著犁溝走。父親高興得唱起牛歌,牛走得更穩了。一天下來,別人犁出三分地,父親卻能犁出半畝。

父親把犟牛教得服服貼貼的消息傳開了,父親會唱牛歌而且唱得牛與人都流眼淚的消息也傳開了。父親的牛歌其實都是一個調,裡面填充的唱詞卻千變萬化。他唱牛的辛苦,唱農事的艱辛,唱家裡揭不開鍋的苦日子,唱地裡的莊稼與山上的愛情。父親的歌不僅教乖了一頭頭犟牛,還把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娶到貧窮的小屋。父親的牛歌的動人之處,在於他能把日常生活瑣事通過牛歌反映出來。爺爺唱過地方戲,也許父親遺傳了爺爺的天份吧。父親吃苦蕎,吃野菜,喉嚨磁性十足,隨便一哼就是歌。

無詞的小曲連接著牛和父親,他們相互依存,生活在瀾滄江邊那個小山村。

文化大革命那幾年,唱牛歌也得讓生產隊長審定內容,否則可能成為反革命。有一次,生產隊讓父親到山上看苦蕎。到了山上,喉嚨痒痒的,父親想,反正只自己一個人,就隨便唱了兩首。不料有人聽到了,報告給生產隊長。這下慘了!隊幹部上線上崗,說父親唱黃色歌曲破壞生產,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

這一戴就是三年。三年裡,父親沉默著,不讓在喉嚨裡發痒的牛歌出口。只是夜裡家人睡下時,他才在火塘邊哼哼,聲音極小,只有在松明火下縫補的母親能聽見。

有一天,住村工作隊長不知從哪裡得知我父親牛歌唱得好,找上門來。父親急得直跺腳:「他媽的!誰到公社告我了?」父親木吶地坐在工作隊長面前,小心聽著隊長的形勢報告。父親最終聽明白了,原來工作隊長是想讓父親上省城為黨的代表大會召開獻歌。父親一下放鬆了許多,畢竟還是顧慮重重。公社派專人來修改歌詞,又在曲調上作了一些潤色加工。

臨出發前總要彩排一下,可是父親一聽到樂器響就慌手腳,一個詞兒也唱不出來。他心懷歉意地對公社領導說:「我只會自己哼哼,一有樂器吵鬧就亂了方寸,還是讓我一個人唱吧。」是啊,父親的聽眾一向是那個叫「平路」的小山村,那依山傍水的田園,那一生耕耘著紅土地的老牛,那與他同樣命運的父老鄉親。公社領導答應了,建議上面考慮取銷合樂這一環。起程時,村裡老老小小都聚集在我家,為父親激動,為父親鼓勁,為我們一家人能有父親的優美歌聲而感到無比的驕傲。

父親的牛歌居然在省城獲了大獎,給他的獎品是全鋼鋤頭一把,全鋼犁頭一個。公社書記親自來到家中表示祝賀,並把公社宣傳隊的工作機會給了父親。然而父親的聽眾永遠是勞作著的人民,只有在辛勤勞作著的人和牛面前,他才能找到興致,找到唱歌的感覺。父親到公社後,最後還是被辭退回來了,因為他怕樂器聲,怕普通話,怕湊熱鬧的鑼鼓,一聽到這些就失聲,無法在公宣隊工作。

父親的牛歌從十三歲唱到六十三歲,從大集體唱到包產到戶,又唱到土地私人承包。即使那頂反革命帽子戴在頭上,他還是沒有停止歌唱,只不過是在心裏唱罷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唱著牛歌心裏好自在。」

可是當父親足足唱滿五十年時,一場小小的感冒卻封住了他的喉嚨。他想唱卻唱不出來,連說話也說不出來了。他不急。可能是感冒作怪,他平生第一次吃了兩粒克感敏,以為就沒事了。直到感覺喉嚨好像卡著異物時,他才用盡力氣對母親說:「我可能唱不成牛曲了,娃娃家媽幫我看看,我喉嗓子裡可能卡著一團東西。」母親聽懂了父親的話,叫父親張開嘴。母親驚呆:「真是的,嗓子裡有一個大瘡!」父親有條不紊地安排完農活,才進城來到我家。我沒想到會那麼嚴重,帶他到縣醫院檢查,竟是喉癌晚期!儘管沒有告訴父親病情,儘管我裝得若無其事,但透過滿溢在我臉上的憂傷,父親還是看到了自己為期不遠的人生終點。他還是按部就班買他犁地用的犁頭,砍伐用的大刀,還用嘴努力地說著自己想唱牛歌的心願。

接到母親的信,我回到家。父親表面上看還與扶犁下田時一樣精神,只是說話再也不能擠出一點點聲音。從父親艱難的嘴形裡,我知道父親不想就這麼離開與他一起勞作的耕牛,不想離開聽著他牛歌長大的兒女,不想離開他歌唱了一輩子的土地。但是現代醫術沒有回天之力,我們一家人沒能把父親拉過六十四歲的門檻。

就在父親要走的前一天,一家人圍繞他的墓地位置爭論不已。人們說,為病重的人打理棺材,或商量下葬的地方,可能扭轉病情,但是無論我們如何談死談活,還是沒能阻止父親身上癌細胞的腳步。父親聽說我們在談他的墓地問題,來到我們面前,用顫動不已的手寫了一段話:「你們都不要爭扯了,我死後你們就把我埋在我學犁田做活的村子邊,隨便一個地方都行,不要佔了糧食地。只要是在我唱過牛歌的地方,我的靈魂都會找到天堂。」

補白: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是一個下午,只見同學們紛紛往學校門外跑去,我也好奇地跟著跑出校門來到大街上。我從人群外鑽到裡面,只見一隊戴著高帽子、敲著鑼鼓、自報姓名的牛鬼蛇神走了過來。我往前湊了湊,忽然看見一個戴著黃邊眼鏡的牛鬼抬起頭朝我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我驚得差點叫出聲來,他竟是我親愛的爸爸。

快初中畢業時,我隨父親在大年三十那天一同被遣送到農村。到了這裡我才知道,農村的地富子女除了和我們一樣不許入團、入黨、參軍、招工之外,處境竟和他們的地主富農的祖輩完全一樣,天天挨批,「磨子不轉打驢子,生產不上斗分子」。沒有了地富分子的村子,地富家庭的子女就成了鬥爭對象。有一個地主的兒子,解放時才是個15歲的中學生。由於他父母解放後早早去世,村裡少了鬥爭對象,抓革命促生產時,他就頭上頂著高帽子,脖上掛著地主分子牌子,彎著腰供貧下中農唾沫飛濺地謾罵批判。鬥爭他的大隊黨支部書記竟然是他中學的一個同桌,而該同桌那時之所以能上學,還多虧那個死了的老地主的慷慨資助。這個地主的兒子一直打光棍,40歲剛過的人背已駝了,眼神呆滯無光,臉上的皺紋看上去足有60多歲,每天低著頭干隊裡最髒最累的活。      趙旭

 

父親被鎮反    作者  姚治邦

解放後一個月,南匯縣成立了治安委員會,並開展了剿匪肅特的鬥爭。一九四九年底,南匯縣泥城地區首先召開公審大會,處決了徐月英、嚴根發。第二年八月,奉賢縣處決了馬柏生等三人。十一月,金山縣處決了十名反革命分子。一九五〇年十一月,南匯縣結合土地改革,對全縣反革命分子進行了第一次集中大搜捕,掀起本縣鎮壓反革命運動的序幕。第二年二月底和三月初,南匯縣發動群眾,檢舉揭發,再一次掀起了集中搜捕和鎮壓反革命分子的新高潮。至五月,共搜捕惡霸、地主、土匪、特務、反動黨團骨幹和反動會道門頭子等反革命分子一千五百多名。短短几個月內,南匯縣共處決了反革命分子好幾百人。

周浦鎮在一九五一年上半年就處決了反革命分子多達四十多人。第一個被公審的反革命分子是王伯祥。處決王伯祥之前,政府教老百姓唱一首歌,其中唱道「王伯祥,害人精」。第二批處決的反革命分子有七人。第三批處決了十七人。聽說有個叫翁必先的人,臨處決前竟然高喊「蔣介石萬歲!」

鎮反的風聲越來越緊,我家熟悉的許多人被抓了起來,全縣每個集鎮上都在一批一批地槍斃人。父親在十年前曾當過幾個月的鄉長,會不會被政府抓進去?不少朋友善意地提醒父親出去避避風頭。父親說:「我沒有做過什麼壞事,政府是瞭解我的,我也是相信共產黨的。再說,我有幾個年紀很小的兒子,這麼一大家子人,我不能走。」這年春節,母親挺著大肚子忙著置辦年貨,全家過了最後一個團圓年。

農曆正月二十九,母親生下了我最小的弟弟。就在母親生下小弟弟後的第三天晚上,厄運降臨到我家。父親被通知去「開會」,就再也沒有回來。父親抓進去的當晚,母親知道情況不妙,為了今後的生活,在隔壁本家處存放了三百斤大米。第二天,政府來抄家,沒收了店裡的全部大米、一輛自行車、一臺收音機及部分家產,還查封了兩間開店的房子。個別人還冒充政府人員多次來我家,把一些值錢的傢俱、服裝、財產全部抄走。

一九五一年五月六日,是我們一家大難臨頭的日子。這一天中午,家門口發生的一件事讓我覺得很奇怪。在我家南面二十米處的小橋邊,放了一條長凳。兩個陌生人坐在上面,一直緊盯著我家門口張望。我走過小橋回家時,他們指著我的背嘰裡咕嚕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實在聯想不到父親今天將要被處決,坐在長凳上的人竟是專門負責監視我家的。

這天下午,政府在周浦鎮學校的大操場上召開公審大會,參加的群眾有數千名,包括父親在內的十一名現行反革命分子被執行集體槍決。據參加公審大會的熟人對我們講,父親在被槍決前竟然在刑場上聲嘶力竭地大喊三聲:「我冤枉啊!我冤枉啊!我冤枉啊!」父親的慘叫聲響徹整個刑場,引起場內一片喧嘩。為此,臨刑前的父親挨了不少槍托。

父親死後的第二天,好心的鄉親幫忙做了一口棺材,又搖了一條船,母親帶著我們三個大的孩子去收父親的屍體。在大操場上,我看到了全身被五花大綁的父親背著臉倒在血泊中。人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慢慢地解散綁在他身上的繩索。父親被翻過身來,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污泡紅了。父親臉色蠟黃,但兩個驚恐的眼睛睜開著,彷彿在向人們吶喊和傾訴他的冤情。我感到十分害怕,只見母親流著眼淚,一面喃喃地說「你放心的去吧,孩子我會帶大的」,一面用手指輕輕地把父親的眼皮往下抹。父親的雙眼合上了。鄰居小朋友姚茂初看到父親背上皮膚雪白,有一個槍洞。家人用布把槍洞塞住。父親腳上的鞋子是三弟幫助穿上的。

眾人讓大哥和我捧著父親的頭和腳,共同把父親的身子抬放到棺材裡,放上蓋,釘上釘子,然後將棺材抬上船,直接送往離家三里地的姚家墳地。挖了個坑,把棺材安放下去並蓋上土,草草安葬了,我們又坐船回到家。

祖母在家裡擺起了香案,燒了一個星期的香。祖母對父親的死極度悲傷,天天晚上又哭又訴,哭訴兒子的冤枉,哭訴她的過去。政府派有便衣在我家門口,監視全家人的一舉一動。他們聽到祖母的哭聲,就會狠敲我家的門,並惡聲狠氣地進行恐嚇。祖母聽到敲門聲,嚇得不敢哭出聲來。這一年,我十一歲。

父親死後不久,政府派人送來一張判決書,上面寫道:姚國璋,於一九四一年在川沙陳水關橋當過七個月的偽鄉長,為敵偽政權服務,與人民為敵,淪為漢奸。任職期間,勾結敵偽區長郭正章、偽巡警李松文,欺壓百姓,魚肉人民。有一農民向地主交租時,因訛他少交兩升租米,爭執到鄉里,被鄉長姚國璋罰判補交六斗大米。姚國璋還仗勢欺人,敲詐農民顧六明,後顧家拿了一石大米才得以保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第幾條第幾款,判決姚國璋死刑,執行槍決,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這份從右到左的豎行書寫的判決書很簡單,只是十六開大小的單頁油印紙,全文不足三百字。判決書上所列出的罪錯,只是一百多斤大米的爭執。母親哭著對我們說:「絕對沒有敲詐顧六明這個事。政府實在是冤狂了好人啊!老天爺呀,你太不公了!」從判決書的內容看,父親一無血債,二無重大罪行,根本不在「該殺」之列。這張判決書一直被我保存到一九六五年,大學裡進行社會主義思想教育運動時才上交給學校。

當時完全沒有法制觀念,槍斃人不需要確鑿的證據,也不需要上級的批准,一個縣的司法部門就可以自行定罪、自行判決、自行處決。一時間,凡是新政權成立的地方,從南方到北方,從城市到鄉村,從內地到沿海,到處張貼著一批批政府集中殺人的佈告,全社會都籠罩在新政權的紅色恐怖之中。

這場聲勢浩大的鎮反運動,歷時兩年多,南匯縣被政府作為反革命罪而處決的反革命分子竟然達到八百多名。四年後,政府又開展了第二次鎮反運動,南匯縣又搜捕了四百多名反革命分子。又過三年,到一九五八年秋天,政府再次發動掃蕩反革命分子的鬥爭,全縣又搜捕了五百餘名反革命分子。通過這幾次鎮反運動,凡是在國民黨政府機構做過事的人,以及他們的家人,全部受到搜捕、關押、處決、抄家、管制、整肅。幾十年裡,這些家庭一直蒙受物質上和精神上的雙重苦難。

一個曾在南匯司法部門工作的人,他的兒子是我的小朋友,後來對我說:「你父親真是冤枉的!」據說是隔壁開米店的同行惡意向政府告發了他。

補白:我本家的一位老人,因忍受不了村裡的批鬥,便坐車到煙臺投奔子女。殊不知兒子正被單位調查出身,不敢收留富農父親,趕緊將老人送到姐姐家。姐姐的單位也在調查她的出身,姐姐也不敢收留父親,就把老人送回老家。老頭兒又急又氣,不幾天就去世了。家中舉行送別儀式,某村幹部大模大樣走來說:「一個階級敵人沒了,我們要慶祝。你們不能哭,你們要笑!不准舉行任何悼念儀式!」兒女們不敢哭了,也不敢穿孝了。老人的外甥是外村的,是好成分,喊道:「這是什麼世道!」也沒人制止他。    煙臺山

補白:有個富農的兒子,口齒伶俐,眉清目秀,是公社高中的尖子,又寫一筆好字。一個貧下中農出身的女同學愛上了他,人們都說這個姑娘真傻,老師也輪番給該女生做工作。後來那位女同學嫁給一個復轉軍人,而那位富農的兒子與一個弱智女人成了家。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見他,身穿一件破爛黑棉襖,腰裡紮著一條草繩,見了我好像氣短了半截,愣在那裡,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心想,這個社會真能磨人,短短几年就把他完全改造成一塊不苟言笑的土木疙瘩。     趙旭
 


這樣的右派有多少    作者  曾微

我的父親叫簡代霖,1939年考入中央政治學校(1946年改為政治大學)學會計。不要學費是父親考這個學校的主要原因。該校為國民黨培養文職幹部,相當於中共中央黨校,名譽校長是蔣介石。進入這個學校的學生都必須加入國民黨。

解放前父親先後在銀行、學校、偽政府工作,做過天津市偽政府會計處的科長。稱國民黨政府為「偽政府」是毛時代的規定,我填家庭出身都得這樣寫。我有很長時間感到不解:如果國民黨政府是偽政府,那麼中國有21年,從1928年到1949年,是沒有真政府的。解放後父親先後在西南貿易部和成都商業學校工作,1957年在成都商業學校任教師時被打為右派份子,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1962年,4年勞動教養結束,要摘帽解除勞教的時候,管教幹部卻告訴他,他沒有被打成右派!我父親問究竟是怎麼回事,管教幹部說給他查一查。一查發現,他是歷史反革命,不是右派。我父親問:「我怎麼被定成歷史反革命的?」管教幹部說:「你在舊社會幹了七八年,哪會不牽掛上一點。」父親問「牽掛上」了什麼,他們不告訴他,也不給他認定歷史反革命或右派摘帽的文件。

那麼父親的問題的本來面目是什麼呢?原來,1956年審乾時,父親頂撞了學校領導。1957年反右,領導決定報復他,想把他打為極右,這樣就可以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於是多次召開批判會,要父親交待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事實。父親看如果不把這一切莫須有的罪名都招認了,是過不去關的,於是索性心一橫,你們說什麼我都認下,於是被定為極右份子。報告打上去,還沒等上級批准,領導就急急忙忙宣布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結果,因材料實在不足以打成極右,沒被批准。可是領導不願意糾正,還是開除公職,送了勞教。4年勞教結束,檔案裡沒有打成右派的批文,領導只好找一個歷史反革命的罪名搪塞,繼續加害他。1979年成都商業學校改正他的問題時,又因沒有歷史反革命的公文依據,只好仍然按照右派改正。就這麼荒唐!

4年勞動教養期間,父親在四川會理鉛鋅礦採礦,在內江-昆明鐵路工地修鐵路。那時正「三年自然災害」,吃不飽,別人偷食堂的紅薯,他不敢,怕不能摘帽。解除勞教後,他沒有工作,全家5口人只靠母親的53元工資。有時出去「打工」,幹點兒重體力勞動,收入微乎其微,後來就專門在家做飯。他一輩子從事時間最長的工作就是做飯,做了17年飯。  

我們姊弟妹三個,受黨的教育,在思想上和他劃清界限,不和他多說話。他也很小心,不敢管我們的生活、學習。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覺得自己已經連累了我們,擔心自己對兒女施加反動影響。右派家庭的天倫被破壞殆盡。母親作了21年右派家屬,獨自撫養子女4年,以微薄的工資養家。我們姊弟妹三人作了21年狗崽子,上學只能讀到初中,就業是最差的工作,當知青難以返城。

改正的時候,成都商業學校給父親補發了700元工資。他給我母親200元,給我們姊弟妹三人每人100元,算是我們被連累的補償。我姨媽在最困難的年代每月給我們家寄5元錢,餘下的200元給了我姨媽,算是對她的感謝。1998年4月父親去世。彌留之際,我趕回重慶照顧他。他表示願意捐獻遺體,但我母親不同意,沒有捐成。去世後,他的朋友問我:「你父親有遺憾嗎?」我說沒有。父親曾經說:「我總吃了20年的安泰(不勞而獲)。」改正之後他享受了20年的退休待遇。

父親的情況不是孤例。與他一起勞教的一個人,4年勞教結束之後也被告知沒有被打成右派。四川省話劇團有個姓王的演員,也是這種情形。上海師範大學一位老師告訴我,他認識的一個右派,1979年改正時發現沒有被打成右派,原單位為了名正言順地改正,就又把他現打一次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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