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炯明以為開玩笑了,瞪一眼陳毓明,湊過來離得很近地看了看藺為軒。然後他直起腰來一聲不吭,一揚手把陳毓明手中的飯盆打飛了。在陳毓明下意識叫了一聲之後,他說:
你拿我的炒麵給這個驢日的吃呀!
陳毓明說,哎,你這是幹什麼?
程炯明卻咆哮起來:哼,給他吃,我寧願把炒麵餵狗,寧願倒掉,也不給他吃!
陳毓明說,哎呀,你也是的,活了半輩子,怎麼幹孩子們的事。
但程炯明依然很是氣憤,大聲說,我干孩子們的事?你知道他干了什麼事嗎,這個驢日的!我在馬號裡碰見他幾次,他在那裡偷飼料吃。我看著他孽障——也是當過縣太爺的人嘛,落到吃馬料的地步——就給他一塊牛肉吃。可是這個驢日的問我,你的牛肉是哪來的?我說偷來的。他說你偷來的牛肉我不吃,我還要告你去。他真告了,結果開大會批鬥我,還捆了我一繩子——五花大綁——差一點點把我的命要了。你們說。這是人幹的事嗎?
有人勸他:算了算了,老程,不要跟他執氣,他是快死的人了,你還生這個氣做啥?
他說,哼,快死的人了,我看他早就該死,死了活該!
他越說越氣,邁前兩步逕直踩到鋪上,在藺為軒的腿上踢了兩腳。然後氣沖沖走了出去。
凌晨五點鐘藺為軒斷了氣。
過了兩天,程炯明逃跑回永靖縣去了。
時間進入十二月中旬,明水農場的情況到了十分危急的狀況。已經連續三天了,一號病房每天都有三四具屍體抬出去。夜間,病號們已經沒有力氣坐著說話了,艾學榮和陳毓明可是忙壞了:把這個人叫起來坐下,那個人又躺下了,把那個人扶起來,這個人卻休克了。急忙叫醫生來打強心針,推葡萄糖。搶救來搶救去,死了。
這又是一個忙碌夜晚,打從喝完加餐的胡蘿蔔湯,陳毓明就再也沒閑著,到凌晨三點鐘,光是北房就抬出去了三個人。陳毓明實在是累極了,把第三具屍體拖出門外之後,他在鋪上剛剛空出來的一塊空當處躺下了。艾學榮也累得喘不上氣來,他和陳毓明一樣,臉腫得跟麵包一樣,但他精神比陳毓明強點,坐在爐子旁的一個小木箱上,烤著幾塊白菜根吃。
躺了不到五分鐘,有個病號說,陳隊長,我要喝點水。陳毓明懶得站起來就喊艾學榮:小艾,你給倒點開水。艾學榮提起了水壺,水壺是空的,又去看看水桶,水桶也是空的。他便提著水桶去伙房了。陳毓明小憩一下,然後回南房去。離開南房已經兩個小時了,他怕有人要水或者解手。
回到南房扶持一個人解完了手,他又要回北房去,張繼信卻又叫他:陳隊長,你過來一下。他走過去問要解手嗎,張繼信說,不解手,我想跟你說幾句話,你現在有事沒事?他說北房有人要開水,我去看一下小艾打來水了沒有;那小夥蹲不住,我不放心。張繼信說,那你去吧,有時間了我們再說話。
進了北房,果然不見艾學榮。那個病號又說要水,他便提了水壺去打水。出了地窩子的門,他忘了門口橫著的屍體,一下子被屍體絆倒了。爬起來之後找到了水壺,但壺蓋怎麼也摸不到,地下到處是冰溜子,手還凍得不行。後來他想天亮之後再找吧.就去了伙房。到了伙房看見水桶在地下放著,卻不見艾學榮。他問一個揉麵的炊事員艾學榮哪去了?炊事員說,我是給你看人的嗎?他便放下水壺去了伙房後邊。已經有過幾次了,艾學榮總是在大灶的爐門上燒東西吃。
還真被他堵著了,艾學榮在灶後的爐灰洞口蹲著。他說,叫你打水來了,你怎麼在這裡蹲著?艾學榮說,我給大師傅說了,水開了叫我。他說,你再等水就涼了。艾學榮站起來了,從爐口撥出塊什麼東西來,在手裡敲打著吹著,說,陳隊長,你也吃點。他看出來了,那是一團摻了很多代食品的麵團,他說,我不吃。我就想睡覺。
兩個人抬了一桶開水回到北房,然後陳毓明就回南房去了。進了房他想起張繼信說過的話,就走到張繼信跟前去,問,張老師你有啥事要說嗎? 張繼信說,這陣你不忙了?坐下,你坐下我跟你說。
他坐下了,就坐在張繼信的枕頭旁邊,低頭看著躺著的張繼信的臉。
張繼信想坐起,拉動垂在胸前繩子,但使了使勁兒也沒坐起來。陳毓明說他,你就躺著說吧,坐起來幹什麼。張繼信就說:
陳隊長,這些天我一直想……我能活著出去,可是今天我覺得不行了……
陳毓明驚駭地說:你說的啥話嘛!
張繼信說,你不要攔我,你聽我把話說完。我真是不行了。這兩天我有時喘不上氣來……活不長了。
陳毓明說,你說過的,你一定能活下去。
張繼信搖了搖頭:那是心裏想的,我是想活下去,確實想活下去,可是情況看來不行了。你看,我一說話就氣短…… 誰說話都氣短,我也氣短。
不,那不一樣,前幾天我就不這樣。陳隊長,你聽,你聽我說,你要是不聽,我就不說了。
陳毓明說,你說你說,我聽你說。
張繼信說,你再不要打斷我,我真是沒力氣了。這間房子,我數了數,當初我們進來的人,就剩下你和我了……
我也不行了,全身都腫了。你看,你看我的臉腫成什麼樣子了……
噯噯,腫算個啥嘛。我去年就腫了,再後來又不腫了。腫了,又不腫了,這就危險了……你還遠得很哩。聽我說,你聽我說……所以說,我要把一件事托付一下你。我跟你說過,我有個姑娘今年二十一了。我的姑娘,我對不起她。我定為右派的時間,她就要結婚了,她說下一個對象,是蘭煉的技術員。可是我來了夾邊溝之後,我的姑娘跟對象說,我的父親在夾邊溝受苦哩,他是冤枉下的,他不回來我就不能跟你結婚。她一定要等我回去才打算跟對象結婚。她來信跟我這麼說。我每次寫信都勸她不要等我,快和對象結婚,她就是不聽。陳隊長,你將來出去了。一定要到我家去一趟,要見一下我的姑娘。我的姑娘在永登縣百貨公司當會計,你就到百貨公司去找她。你對我的姑娘說一下我的情況——如實地說——你就說我臨死還想著她,是我臨終托付你的,叫你去勸勸她,趕緊結婚,不要叫人家男方再等。結婚以後要好好過日子,要孝順她媽……你答應我的囑託嗎?
陳毓明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張繼信。答應吧,這就是認同他的死亡,不答應吧,又顯得不通人情。但他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看他點頭,張繼信把腕子上的手錶抹下來說,陳隊長,你一定要把我的話帶到,跟我的姑娘說,她父親不能給她辦婚事了,看不見她結婚。但是父親想著她,死了也想著她,父親希望她好好生活。這塊表是父親給她的結婚禮物。
陳毓明接過那塊手錶,立即轉身離開了張繼信。淚水已經盛滿他的眼睛了,他怕它們流出來,怕哭出聲來。
翌日傍晚張繼信死了。那正是要吃晚飯的時候,陳毓明去拿他的飯盒,看見他閉著眼睛躺著。他把飯盒放回枕頭邊的時候,喊了一聲快起來吃飯,張繼信還是不動彈。摸一摸前額,已經沒有體溫了。
陳毓明和艾學榮用他的被子把他捲起抬到門外,這時候正好掩埋組的馬車來到門前。
每天都是傍晚拉屍體,拉到北邊的鳴沙窩去埋葬掉。
埋掉張繼信的第二天,陳毓明也病倒了。當時他剛剛和艾學榮把一具屍體拖出門外,進門時門檻拌了一下,他摔倒了。他雙手杵地站了起來,走了一步,就又跌倒了。他的腿軟得站立不住了。有個病號看到這種情況,說他:陳隊長,你也成病號了。你就找個地方躺下吧。艾學榮把他的被褥抱過來鋪在剛剛空出來的鋪位上,他就躺下了。
一個炊事員被派來接替了他的護理員工作。山水溝的窯洞裡已經挑不出健壯的人來了。
陳毓明在病房躺了一個星期,甘肅省委的一個工作組來到了明水。工作組逐屋看望了病號,告訴大家西北局蘭州會議已經開過了,他們的問題很快就要解決。工作組裡有一名省公安廳的副廳長,姓侯。他認出了陳毓明,對陳毓明說,堅持住,再堅持幾天,把身體保護好。正在聯繫火車,過幾天就把你們送回原單位。陳毓明在鋪上躺著一直也沒說話,後來那位副廳長要走了。他突然開口道:侯廳長,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現在可以離開明水了?侯副廳長說,可以,可以,單位上來人的話就可以接走。陳毓明說,侯廳長,那我請你幫個忙。你給劉場長說一下,叫他給高臺農場的白場長打個電話,通知我女人來接一下我。我害怕堅持不到你們聯繫的火車送人的時間了。
第二天,高臺農場來了一輛馬車。趕車的是個刑滿就業人員,他把鞭子甩得叭叭響,把馬車直接趕到一號病房門口停住。陳毓明的女人從車上跳下來。女人進了病房問坐在馬扎上的護理員,陳毓明住在什麼地方?躺著睡覺的陳毓明聽見了,坐起來喊,我在這兒。女人迎著他走過來,說,車來了,走吧。陳毓明在前邊走,女人在他後邊抱著被褥,兩個人走出病房上了馬車。
馬車先是朝著祁連山的方向行駛了幾百米,然後在戈壁灘和草灘交界的地方往右拐。這裡有一條積雪的小路通往南華鎮,南華鎮距高臺農場也就三五里。馬車在戈壁灘上走了一截,陳毓明突然對女人說:我們來明水,是從明水河車站下的車,從車站走過來的。
明水河車站在南邊的戈壁灘上,離他們不足十華里。它被半月前下的那場雪覆蓋著。它南邊的祁連山也被雪覆蓋著。雪要到三月才能融化。
﹝1﹞河西走廊地區降水量小,農田都是水澆地。為了增加收穫,農民在無灌溉系統的荒灘上開墾土地耕耘播種,遇到雨水多的年份,便有一定的收穫,若雨水少,便顆粒無收。耕種此種田地有著撞大運的意味,人稱撞田。
﹝2﹞在勞教農場裡做炊事員、木匠、鞋匠等工作的勞教人員,總稱為雜役。
﹝3﹞西北方言:即圓白菜。
﹝4﹞舊秤,十六兩為一斤。
﹝5﹞蘭州大學前身。
未完待續.....
夾邊溝記事:一號病房(16、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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