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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邊溝記事:李祥年的愛情故事(10∼12)

關於四十年前中國飢餓與死亡的真實敘述

 2010-10-13 21:25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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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陷囹圄十幾年,石頭城裡十幾年,除了想辦法吃飽肚子就是盼著大赦,盼著甄別,但從來沒有過大赦,也沒有過甄別。還想什麼?還想的就是這輩子完蛋啦,再也見不著俞淑敏了。俞淑敏現在怎麼樣了?已經嫁人了吧,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人?她幸福嗎?

勞改的六年?那當然比就業更慘了:在公安部隊的槍口下勞動,早晨像牲口一樣趕出來勞動,晚上收監大鐵門一響——咣噹一聲,吃喝拉撒都在監房裡。犯人們編了個順口溜:關禁閉大休息,鬥爭會看大戲,強制勞動煉身體,槍斃透透氣。

由於從城市來的勞改釋放人員必須在勞改農場就業,永遠不准回家,就永遠得不到自由,而我如此地渴望自由,1972年開始我就下決心要自己想辦法了:想辦法找個農村女人,到農村去落戶。說起找對象,真是悲慘極了。我記得在下河清農場的時候,那裡有50多名就業的大學生光棍,竟然為了一個瘸子姑娘爭風吃醋。下河清公社的女人,瞎子,瘸子,缺胳膊短腿的,都叫農場的就業人員找光了。我是在北灣農場找的,總共說了四個。第一個是天遠公社拖拉機站長的遺孀,我畫主席像時大隊書記看得起我,給我介紹的。這女人有兩個孩子,三十多歲,人挺好,我同意,她同意。可是女人來農場瞭解我的情況,管教幹部竟然說人家:你還是共產黨員?你怎麼能找這些地富反壞右呢……攪散了。在南華大隊畫主席像,一位公社幹部同情我,介紹個女人;我去見面,是個背鍋,不到我半截高,擦鍋臺還要站板凳。第三個是北灣大隊的,名叫趙玉蘭,年輕,人材好,離場部也近,別人介紹後我自己去找她,她同意了,只是孩子多,才二十八歲,就五個孩子。她之所以同意嫁給我,是為了招夫養子。我咬咬牙也同意了,為了自由,我什麼都能忍受。她來農場送過我幾次饅頭,春節還提過幾斤大肉。娘家爹媽我也去拜訪過了,說,我們不管她呀,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農場領導也說了好話,說成了,卻又出了意外:趙玉蘭的弟弟是個油漆匠,給人畫櫃子漆棺材,而那時我也有時偷著跑出來給人家漆個櫃子寫個對子,我的水平比他高,他怕我到她姐家落戶搶了他的生意,跑到他姐家大吵大鬧,又攪散了。

我找的第四個女人,就是我現在的女人,名叫魏萬花。她那時三十歲出頭,兩個女孩一個男孩,丈夫是崖塌了砸死的。我是個光棍,她是個寡婦,我同意,她也同意,她跟人說,勞改釋放犯就勞改釋放犯吧,瞎好是個大學生。我們在北灣農場結婚,借了一間六平方米的房子,是就業人員騰出來的。領導還叫我休息了一星期,算是度蜜月。婚後我立即就打報告:我現在有家了,在農村,我要求到農村落戶。1976年,我終於在平鋪鄉二隊魏萬花家落戶了,成了一名自由的公民。

說到結婚還有個小插曲:結婚前女方要六尺條絨,我沒錢買。我給姐寫封信,我要結婚了,為的是離開勞改農場,無論如何請你幫助我一下。求你了姐姐。我姐寄來了六尺條絨五十元錢。姐姐的信中寫道:知道你要結婚了。農村很適合你,可以大有作為。寄去五十元錢六尺布。記住,就這一次呀。信封裡還有母親寫的一頁紙,說,從你陸續寄來的幾封信中看出你確是改造好了,望好自為之。

再說個小插曲:我在酒泉的下河清農場就業的時候給家裡寫過一封信,信裡對當時刑滿不准回家發點牢騷。我姐竟然把我的信轉給農場黨委,結果造反派——管教人員——毒打了我一頓。

我在平鋪鄉二隊落戶,當了公社社員,可又是個二等社員。隊裡很窮,打的糧食少,隊長不叫我參加勞動,不叫我掙工分,怕我分隊裡的糧食。實際上不叫我勞動更好,我從隊裡借了十幾塊錢,買了幾個刷子、油漆和顏料,走村串戶給農民畫櫃子畫棺材。箱子上畫鳳凰戲牡丹,畫二龍戲珠,棺材上畫百壽圖。我每天都能掙幾斤糧食,全家吃不完,過年還能提幾斤肉回來……

1978年底落實政策,平反,就地安置在靖遠縣體委工作。平反後的第一件事是給淑敏家寫封信,然後我就回家探親了。回到家中,父親告訴我母親半年前去世了。我淌了幾滴眼淚,但並不想她。我母親是街道積極份子,是她把我送回夾邊溝的,我們的骨肉情早沒了。父親聽了我二十年生活的敘述,老淚縱橫,說,你早來五十年或者晚來五十年就對了。在家裡我問我姐:我是殺人放火了,投敵叛國了,還是姦污婦女了,你和我劃清界限?我還說,我挨餓那些年給你寫信,要點炒麵、錢,可你一分錢、一兩糧也沒支持我,我幾乎餓死。你的心怎麼這麼狠?這麼沒情沒義?我姐說,我總認為勞改農場是改造思想的,是講人道主義的,生活上不會虐待人的……

我在家待了一個月,有一天父親突然想起了什麼,說,你的淑敏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這一提淑敏,立即勾起我的深刻的傷感,我也在心裏呼喊:淑敏呀你現在在哪兒!你收到我的信沒有?我還能不能見到你?

我沒料到的事情發生了:探親回到靖遠,縣體委我的辦公桌上放著淑敏的一封來信。

淑敏在信中說,她元旦回家看望父母見到了我的信。讀完信她失聲痛哭……我的信裡寫了些什麼呢,寫了二十年來對她的思念,也寫了我二十年來的生活。我的信是用自問自答的形式寫的:1.自從1958年春天開始我就不給你寫信了,為什麼?答,1957年底我就成了右派了,我就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痛苦地退卻了,目的是讓你找一個能叫你幸福的人;2.1960年春節我怎麼又出現在你面前了?答,我在勞教中因為想念你而逃跑出來去看你的;3.你叫我第二天早晨去你家,我為什麼沒去?答,我已經走到你家門口了,沒進去,站一會兒走了;4.為什麼沒進去見你?答,那天進去我就得說謊話,我不敢說真話,如果說了假話,隱瞞我的勞教身份,那就害了你;5.離開你家後我去哪兒了?答,到處流浪……我在信的結尾說,淑敏呀,那次石家莊之行,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被抓回去投入監獄勞改六年,然後是沒有盡頭的就業……只到今日才平反。淑敏讀了我的信失聲痛哭,哭了三天,才給我寫信。她的信說,你不該瞞著我呀,即使你成了右派我們不能做夫妻,但我可以接濟你呀,每月寄一二十元錢是能辦到的呀,就像我讀書的時候你每月寄我二十元一樣。她還說,我真不知道你的情況,不知道這些年你經歷的苦難,也不知道你一直愛著我。我還以為你愛上那位籃球運動員了,喜新厭舊拋棄我了……為了你所受的苦難,我一定要報答你。

她履行了她的諾言,一個月後放了寒假——她在天津師範大學當教師——她發給我一封電報:某月某日在白銀西站接站。我按照她說的日子去了白銀西站,就是狄家臺車站,接到了她。

十九年了,從那次在石家莊分手到這次見面整整十九年過去了。這年她四十歲。她一點兒也沒有衰老,還像過去一樣可愛,一樣嫵媚,一表人才。她身上唯一變化的就是成熟,略為豐滿一些的身材多了一些高貴的韻致。看到她我就禁不住怦然心跳:十九年了,十九年輾轉於大西北的勞改農場、勞教農場和貧瘠的農村,我已經沒見過這麼漂亮這麼高貴的女人了,難道她真是俞淑敏嗎?她真是來看我的嗎?說實在的,我那時真有點自慚形穢,委猥瑣瑣不好意思和她說話。我當時是一副什麼樣的尊容呀:雖說平反了,當了縣體委的幹部,但身上穿著一身農民的黑棉衣,外邊套了一件的卡布的舊中山裝,面帶菜色。是她先跟我說話的:你怎麼這樣看我呀?咱們找個旅館吧。

我在接她之前已經在白銀西站招待所訂了房間。回到房間,我那種卑瑣的心理才得以克服,原因是我們沒說上兩句話就抱頭痛哭。哭啊哭啊,哭了整整半天。後來她擦乾了眼淚說,咱們來到一起難道就是為了流眼淚嗎?她要我領她去商店。在商店裡,她一下子買了一大堆麵包什麼的,還有飲料。我說她:你買那麼多食物幹什麼,你也沒坐過監獄,難道也得了心理飢餓症嗎?怕挨餓嗎?她笑著不說話,只是叫我抱上那些食物。回到招待所的房間,她把門一關,往門外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然後才說,不出門了,咱們三天三夜不出門了!

還真是的,三天三夜我們沒有出房子。我們就像一對年輕人一樣,在那間小小的房子裡恩恩愛愛,卿卿我我……把我們二十多年的戀情畫了個圓滿的句號。三天,那是什樣的三天呀:失去了記憶,忘記了痛苦和苦難,也沒有傷感。一切都消亡了,宇宙洪荒,天地玄黃,時空之間只有兩顆熾熱的心鮮淋淋地跳動……三天後,我們又去了蘭州。她拿著幾張空白介紹信,她在介紹信上寫上「我校教師俞淑敏與丈夫李祥年去蘭州出差,特此證明」。然後用介紹信在賓館登記了房間……我們繼續享受前三天那種不出房門的幸福……十天後我們才乘坐44次列車北上,我在白銀西站下了火車,她返回天津。

這是第一次見面。第二次是轉年的夏天,也就是1980年的夏季,她打電話來,叫我去天津見她。天津有我很多親戚,但是我去了之後她不叫我住在親友家,而是安排我住在師大附近的一個賓館裡。她說這樣見面方便,在一起的時間長。她幾乎每天都要到賓館來待上半天,有時藉口散步在吃過晚飯後走到賓館來看我。那次我在天津整一個月,前十天她丈夫在家——她丈夫是市委的什麼部長——後二十天她丈夫出差去雲南,又正好是她兒子放暑假,丈夫把兒子帶走了,她便叫我去她家居住。我們此生未能成為夫妻,但是那二十天裡我們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樣幸福,她對我獻出了比妻子還深刻的柔情蜜意。在短暫的幸福的日子裡,我幾次對她說,淑敏,我滿足了,你給我的幸福比我一生的苦難要多得多。

我剛到天津的頭兩天,她曾把她十八歲的兒子帶到賓館來,叫我輔導一下體育。她個子高,她丈夫個子也高,她兒子便也有了一副好身材,且很喜歡打籃球。她對我說,我曾經跟你說過,咱們有了兒子,一定要把他培養成一名畫家或者一名優秀的運動員。現在你看看他吧,能不能成為一名優秀的籃球運動員。我認真地調教和測試了那個孩子幾次,然後告訴她:不可能了,你兒子的腰腿已經硬了,搞體育為時已晚。她當時掉了幾滴眼淚,十分傷感地說,這是他的造化呀!

這一次去天津我還見到了她的丈夫。那是她丈夫從雲南回來的第二天,她藉口給丈夫洗塵,和丈夫到我住的旅館的餐廳裡吃飯,她也安排我在他們對面的一張桌上吃飯,叫我看一眼她丈夫。吃著飯,我看見她丈夫對她很好,往她碗裡搛菜。我當時心裏就想,這是很好的一對夫妻,我不應該再和她來往了,我們的緣分該結束了。

但是,後來她又藉口旅遊和學術交流來過兩次,每次都是發電報叫我在蘭州等她……

我對李祥年的採訪結束了。李祥年送我到白銀路。臨別時他握著我的手說:回到天津,請您去師大看看淑敏,你就說我叫您去看她的。去年她退休了。她是化學系的教授。她六十二歲了,但她還是那麼可愛。請您告訴她:快七十歲了,我已是滿頭白髮了,但仍然時時想念著她,沒有一天不想她。

《夾邊溝記事》第三部分,李祥年的愛情故事已連載完,下一回為第四部分-飽食一頓。

夾邊溝記事:李祥年的愛情故事(7∼9)
http://www.kanzhongguo.com/node/37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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