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囹圄十几年,石头城里十几年,除了想办法吃饱肚子就是盼着大赦,盼着甄别,但从来没有过大赦,也没有过甄别。还想什么?还想的就是这辈子完蛋啦,再也见不着俞淑敏了。俞淑敏现在怎么样了?已经嫁人了吧,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幸福吗?
劳改的六年?那当然比就业更惨了:在公安部队的枪口下劳动,早晨像牲口一样赶出来劳动,晚上收监大铁门一响——咣当一声,吃喝拉撒都在监房里。犯人们编了个顺口溜:关禁闭大休息,斗争会看大戏,强制劳动炼身体,枪毙透透气。
由于从城市来的劳改释放人员必须在劳改农场就业,永远不准回家,就永远得不到自由,而我如此地渴望自由,1972年开始我就下决心要自己想办法了:想办法找个农村女人,到农村去落户。说起找对象,真是悲惨极了。我记得在下河清农场的时候,那里有50多名就业的大学生光棍,竟然为了一个瘸子姑娘争风吃醋。下河清公社的女人,瞎子,瘸子,缺胳膊短腿的,都叫农场的就业人员找光了。我是在北湾农场找的,总共说了四个。第一个是天远公社拖拉机站长的遗孀,我画主席像时大队书记看得起我,给我介绍的。这女人有两个孩子,三十多岁,人挺好,我同意,她同意。可是女人来农场了解我的情况,管教干部竟然说人家:你还是共产党员?你怎么能找这些地富反坏右呢……搅散了。在南华大队画主席像,一位公社干部同情我,介绍个女人;我去见面,是个背锅,不到我半截高,擦锅台还要站板凳。第三个是北湾大队的,名叫赵玉兰,年轻,人材好,离场部也近,别人介绍后我自己去找她,她同意了,只是孩子多,才二十八岁,就五个孩子。她之所以同意嫁给我,是为了招夫养子。我咬咬牙也同意了,为了自由,我什么都能忍受。她来农场送过我几次馒头,春节还提过几斤大肉。娘家爹妈我也去拜访过了,说,我们不管她呀,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农场领导也说了好话,说成了,却又出了意外:赵玉兰的弟弟是个油漆匠,给人画柜子漆棺材,而那时我也有时偷着跑出来给人家漆个柜子写个对子,我的水平比他高,他怕我到她姐家落户抢了他的生意,跑到他姐家大吵大闹,又搅散了。
我找的第四个女人,就是我现在的女人,名叫魏万花。她那时三十岁出头,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丈夫是崖塌了砸死的。我是个光棍,她是个寡妇,我同意,她也同意,她跟人说,劳改释放犯就劳改释放犯吧,瞎好是个大学生。我们在北湾农场结婚,借了一间六平方米的房子,是就业人员腾出来的。领导还叫我休息了一星期,算是度蜜月。婚后我立即就打报告:我现在有家了,在农村,我要求到农村落户。1976年,我终于在平铺乡二队魏万花家落户了,成了一名自由的公民。
说到结婚还有个小插曲:结婚前女方要六尺条绒,我没钱买。我给姐写封信,我要结婚了,为的是离开劳改农场,无论如何请你帮助我一下。求你了姐姐。我姐寄来了六尺条绒五十元钱。姐姐的信中写道:知道你要结婚了。农村很适合你,可以大有作为。寄去五十元钱六尺布。记住,就这一次呀。信封里还有母亲写的一页纸,说,从你陆续寄来的几封信中看出你确是改造好了,望好自为之。
再说个小插曲:我在酒泉的下河清农场就业的时候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信里对当时刑满不准回家发点牢骚。我姐竟然把我的信转给农场党委,结果造反派——管教人员——毒打了我一顿。
我在平铺乡二队落户,当了公社社员,可又是个二等社员。队里很穷,打的粮食少,队长不叫我参加劳动,不叫我挣工分,怕我分队里的粮食。实际上不叫我劳动更好,我从队里借了十几块钱,买了几个刷子、油漆和颜料,走村串户给农民画柜子画棺材。箱子上画凤凰戏牡丹,画二龙戏珠,棺材上画百寿图。我每天都能挣几斤粮食,全家吃不完,过年还能提几斤肉回来……
1978年底落实政策,平反,就地安置在靖远县体委工作。平反后的第一件事是给淑敏家写封信,然后我就回家探亲了。回到家中,父亲告诉我母亲半年前去世了。我淌了几滴眼泪,但并不想她。我母亲是街道积极分子,是她把我送回夹边沟的,我们的骨肉情早没了。父亲听了我二十年生活的叙述,老泪纵横,说,你早来五十年或者晚来五十年就对了。在家里我问我姐:我是杀人放火了,投敌叛国了,还是奸污妇女了,你和我划清界限?我还说,我挨饿那些年给你写信,要点炒面、钱,可你一分钱、一两粮也没支持我,我几乎饿死。你的心怎么这么狠?这么没情没义?我姐说,我总认为劳改农场是改造思想的,是讲人道主义的,生活上不会虐待人的……
我在家待了一个月,有一天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的淑敏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这一提淑敏,立即勾起我的深刻的伤感,我也在心里呼喊:淑敏呀你现在在哪儿!你收到我的信没有?我还能不能见到你?
我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探亲回到靖远,县体委我的办公桌上放着淑敏的一封来信。
淑敏在信中说,她元旦回家看望父母见到了我的信。读完信她失声痛哭……我的信里写了些什么呢,写了二十年来对她的思念,也写了我二十年来的生活。我的信是用自问自答的形式写的:1.自从1958年春天开始我就不给你写信了,为什么?答,1957年底我就成了右派了,我就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痛苦地退却了,目的是让你找一个能叫你幸福的人;2.1960年春节我怎么又出现在你面前了?答,我在劳教中因为想念你而逃跑出来去看你的;3.你叫我第二天早晨去你家,我为什么没去?答,我已经走到你家门口了,没进去,站一会儿走了;4.为什么没进去见你?答,那天进去我就得说谎话,我不敢说真话,如果说了假话,隐瞒我的劳教身份,那就害了你;5.离开你家后我去哪儿了?答,到处流浪……我在信的结尾说,淑敏呀,那次石家庄之行,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被抓回去投入监狱劳改六年,然后是没有尽头的就业……只到今日才平反。淑敏读了我的信失声痛哭,哭了三天,才给我写信。她的信说,你不该瞒着我呀,即使你成了右派我们不能做夫妻,但我可以接济你呀,每月寄一二十元钱是能办到的呀,就像我读书的时候你每月寄我二十元一样。她还说,我真不知道你的情况,不知道这些年你经历的苦难,也不知道你一直爱着我。我还以为你爱上那位篮球运动员了,喜新厌旧抛弃我了……为了你所受的苦难,我一定要报答你。
她履行了她的诺言,一个月后放了寒假——她在天津师范大学当教师——她发给我一封电报:某月某日在白银西站接站。我按照她说的日子去了白银西站,就是狄家台车站,接到了她。
十九年了,从那次在石家庄分手到这次见面整整十九年过去了。这年她四十岁。她一点儿也没有衰老,还像过去一样可爱,一样妩媚,一表人才。她身上唯一变化的就是成熟,略为丰满一些的身材多了一些高贵的韵致。看到她我就禁不住怦然心跳:十九年了,十九年辗转于大西北的劳改农场、劳教农场和贫瘠的农村,我已经没见过这么漂亮这么高贵的女人了,难道她真是俞淑敏吗?她真是来看我的吗?说实在的,我那时真有点自惭形秽,委委琐琐不好意思和她说话。我当时是一副什么样的尊容呀:虽说平反了,当了县体委的干部,但身上穿着一身农民的黑棉衣,外边套了一件的卡布的旧中山装,面带菜色。是她先跟我说话的:你怎么这样看我呀?咱们找个旅馆吧。
我在接她之前已经在白银西站招待所订了房间。回到房间,我那种卑琐的心理才得以克服,原因是我们没说上两句话就抱头痛哭。哭啊哭啊,哭了整整半天。后来她擦干了眼泪说,咱们来到一起难道就是为了流眼泪吗?她要我领她去商店。在商店里,她一下子买了一大堆面包什么的,还有饮料。我说她:你买那么多食物干什么,你也没坐过监狱,难道也得了心理饥饿症吗?怕挨饿吗?她笑着不说话,只是叫我抱上那些食物。回到招待所的房间,她把门一关,往门外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然后才说,不出门了,咱们三天三夜不出门了!
还真是的,三天三夜我们没有出房子。我们就像一对年轻人一样,在那间小小的房子里恩恩爱爱,卿卿我我……把我们二十多年的恋情画了个圆满的句号。三天,那是什样的三天呀:失去了记忆,忘记了痛苦和苦难,也没有伤感。一切都消亡了,宇宙洪荒,天地玄黄,时空之间只有两颗炽热的心鲜淋淋地跳动……三天后,我们又去了兰州。她拿着几张空白介绍信,她在介绍信上写上“我校教师俞淑敏与丈夫李祥年去兰州出差,特此证明”。然后用介绍信在宾馆登记了房间……我们继续享受前三天那种不出房门的幸福……十天后我们才乘坐44次列车北上,我在白银西站下了火车,她返回天津。
这是第一次见面。第二次是转年的夏天,也就是1980年的夏季,她打电话来,叫我去天津见她。天津有我很多亲戚,但是我去了之后她不叫我住在亲友家,而是安排我住在师大附近的一个宾馆里。她说这样见面方便,在一起的时间长。她几乎每天都要到宾馆来待上半天,有时借口散步在吃过晚饭后走到宾馆来看我。那次我在天津整一个月,前十天她丈夫在家——她丈夫是市委的什么部长——后二十天她丈夫出差去云南,又正好是她儿子放暑假,丈夫把儿子带走了,她便叫我去她家居住。我们此生未能成为夫妻,但是那二十天里我们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幸福,她对我献出了比妻子还深刻的柔情蜜意。在短暂的幸福的日子里,我几次对她说,淑敏,我满足了,你给我的幸福比我一生的苦难要多得多。
我刚到天津的头两天,她曾把她十八岁的儿子带到宾馆来,叫我辅导一下体育。她个子高,她丈夫个子也高,她儿子便也有了一副好身材,且很喜欢打篮球。她对我说,我曾经跟你说过,咱们有了儿子,一定要把他培养成一名画家或者一名优秀的运动员。现在你看看他吧,能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篮球运动员。我认真地调教和测试了那个孩子几次,然后告诉她:不可能了,你儿子的腰腿已经硬了,搞体育为时已晚。她当时掉了几滴眼泪,十分伤感地说,这是他的造化呀!
这一次去天津我还见到了她的丈夫。那是她丈夫从云南回来的第二天,她借口给丈夫洗尘,和丈夫到我住的旅馆的餐厅里吃饭,她也安排我在他们对面的一张桌上吃饭,叫我看一眼她丈夫。吃着饭,我看见她丈夫对她很好,往她碗里搛菜。我当时心里就想,这是很好的一对夫妻,我不应该再和她来往了,我们的缘分该结束了。
但是,后来她又借口旅游和学术交流来过两次,每次都是发电报叫我在兰州等她……
我对李祥年的采访结束了。李祥年送我到白银路。临别时他握着我的手说:回到天津,请您去师大看看淑敏,你就说我叫您去看她的。去年她退休了。她是化学系的教授。她六十二岁了,但她还是那么可爱。请您告诉她:快七十岁了,我已是满头白发了,但仍然时时想念着她,没有一天不想她。
《夹边沟记事》第三部份,李祥年的爱情故事已连载完,下一回为第四部份-饱食一顿。
夹边沟记事:李祥年的爱情故事(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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