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梅的爺爺叫柏輝章,抗戰期間是國民黨師長,現在的遵義會議舊址就是她家以前的老宅。這些年她一直在設法瞭解爺爺抗戰的經歷。"
" 小時候,爺爺的名字在柏梅家是個敏感詞,父母只說過「你爺爺是個好人」,其他隻字不提。但柏梅隱隱約約聽說爺爺是國民黨軍閥。"
" 改革開放後,柏梅才知道,自己的爺爺可能應該是抗日英雄。"
" 「最重要的是給爺爺正名——要讓我們家的子孫後代都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讓他們世世代代記住他抗日的這段歷史,這就足夠了。」"
「實話告訴你,當年,國民黨是打過日本鬼子的。」一位曾經的國民黨老兵望望四周,確定周圍沒人,在康振賢耳邊小聲說了這句話。
這是發生在1980年代初期貴州獨山的場景,獨山被稱作貴州的南大門,也是西南的交通要道。那時候康振賢二十出頭,在當地織繡廠搞設計,他喜歡和一幫老頭子在一起聊天。這些老頭子全都是當年的國民黨老兵,1949年留在大陸,此後歷經磨難。直到改革開放了,他們才開始敢謹小慎微地和周圍的年輕人悄聲 「炫耀」一下自己當年在戰場上的故事,而那個年紀的康振賢很喜歡聽打仗的故事。於是,他和這群老兵成了忘年交。
如今,這群老兵幾乎都已不在人世。而康振賢十五年前搬到了廣東中山,做廣告生意,業餘時間開始研究國民黨老兵抗戰的歷史。
今年中秋節前,康振賢回了趟獨山老家,和他同行的人叫柏梅,柏梅的爺爺柏輝章是抗戰期間國民黨102師的師長,這個師在淞滬會戰、徐州會戰、南昌保衛戰、長沙會戰中戰況慘烈,傷亡慘重,同屬102師的柏輝章的胞弟在運送彈藥赴前線時陣亡開封,團長陳蘊瑜戰死戰場。
2010年,康振賢寫了一篇關於柏輝章之死的文章,貼到了自己的博客上。而此時,柏梅正在想盡辦法蒐集當年爺爺抗戰的資料,她偶然搜到了康振賢的博客,留了言,兩人取得了聯繫,發現竟然是十幾年前的鄰居,曾住在一條街上,柏梅的家在這頭,康振賢的家在另一頭。
於是,他們相約中秋節前回一趟貴州,他們找到了柏輝章102師參謀長杜肇華的外孫女,一起去了遵義和獨山,探訪柏梅的一些親戚,這些親戚可能掌握更多爺爺當年抗戰的資料。
柏輝章, 號健儒,貴州遵義人,貴州講武堂第二期畢業。後跟隨周西成累升至旅長,王家烈主政貴州時任25軍第2師師長,是逼王家烈下臺的高級將領之一。第2師改編為102師後,柏輝章被國民政府委任為第102師中將師長,抗戰期間在正面戰場的幾次戰役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圖為柏輝章較為稀見的軍裝留影。
抗戰期間,柏輝章帶領102師先後參加了淞滬會戰、徐州會戰、南昌保衛戰、長沙會戰等。團長陳蘊瑜陣亡,國民政府予以表彰,蔣介石送輓詞「忠烈可風」、輓聯「裹革痛無屍,一夕葦樓埋碧血;報功原有典,千秋青史表丹心」。
應該算是英雄吧
今年54歲的柏梅在廣州生活,退休後她一直致力於尋找爺爺的歷史蹤跡。柏梅說她很後悔怎麼不早些做這件事,她出生時,爺爺不在人世已經四年。到了懂事的年紀,隱隱約約聽說爺爺是國民黨軍閥、地主,1949年留在大陸,1952年「鎮反」時被槍斃了。
小時候,「爺爺」這兩個字是柏梅家敏感詞。父母很少提及,偶爾說起,只是說「你爺爺是好人」。直到改革開放後,柏梅才逐漸清楚,自己的爺爺曾經擔任國民黨軍隊的師長。
她對爺爺充滿好奇,但可惜渠道並不多。曾被打成右派的父親身體一直不大好,1995年就去世了。1980年代她的父親曾和弟弟聊起過爺爺的故事,有時候,爺倆從早聊到晚。
後來,弟弟會把父親講的一些內容轉述給柏梅,但也都是碎片式的,接不到一起。
但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柏梅愈發覺得應該做點什麼。她想讓更多人知道,自己的爺爺是抗日英雄,不是大軍閥,而且在解放時曾帶部隊起義。於是,她開始蒐集資料及實地尋訪。
1972年,我15歲,參加工作到了藥材公司。那時是「文革」後期,在單位、街上,我說話都小心翼翼。一次我偶然聽別人說起爺爺曾經打過紅軍(註:婁山關戰役另一方即為黔軍柏輝章部,在黔北阻擊紅軍,後蔣介石將其改編為國民黨第102師),心裏很難受,想他後來怎麼會被處決,但一直沒問父母——怕傷害他們。姐姐和哥哥那時在農場當知青。有一次奶奶跟姐姐說,曾經跟我爺爺去過北京玩,剛說到這裡就被我父親制止了——父母對我爺爺的事情諱莫如深。
1981年國慶,葉劍英發表了 「葉九條」,是對臺政策的較大轉變。現在的遵義會議遺址就是我們家的舊宅;爺爺在贛南師管區任司令時,蔣經國任副司令,爺爺有些舊部去了臺灣,應有些影響力……父親就以國民黨將士子女的身份寫了一封信,為統一提了一些建議。
信寄出後,葉劍英批示柏輝章的事要慎重處理。獨山只有這麼大的地方,大家都在說我爺爺要平反了。但後來,聽說批示到貴州省委,省委轉到遵義地委,遵義地委又轉到地區法院,法院維持原判。政法委一個離休幹部說,平反牽涉到家產,遵義會址肯定不可能還你們的,那就得補償,會帶來一系列後遺症,就撂下來了。
那時父親模糊地告訴過我,何應欽曾在解放前請爺爺去香港,但他沒去:一是不可能全家人一起走;二是他鄉土觀念很濃,說留下來,才可以在解放時把遵義城完整地交出去。
1983年,我到遵義看我二姑婆(爺爺的妹妹),二姑婆說當年爺爺被處決後,家裡人不敢去收屍。到了晚上,專門收屍的人把爺爺的屍體就地埋了。一個星期以後家裡人才大著膽子把屍體挖出來,洗乾淨,帶去了換的衣服,但又不敢換,二姑婆買了白布裹著,裝上個小木匣重新埋了。後來我們去找他在鳳凰山的埋葬地點,沒有找到。
那時家裡的親戚都在埋怨我五爺爺柏民章,說是他害了我爺爺。聽說在法庭上對質是否「通匪」時,是他指認爺爺的,聽說爺爺當時都流淚了。但五爺爺特赦出來後我們才瞭解到,他是被強迫蓋的手印,東西是事先寫好的。
1985年抗日戰爭勝利四十週年時,彭真發表講話,公開承認抗戰時期國民黨在正面戰場對日作戰。之前在我們接受的教育當中,都是說國民黨不抗日。當時我們歡欣鼓舞,覺得那在正面戰場抗戰的人,解放時又起義投誠,應該就算是英雄了吧。父母都很興奮,開始對我們說得多一點了,但細節也沒講多少。
1938年,柏輝章率部隊奔赴徐州。
拆不掉的紀念塔
讓柏梅知道爺爺是怎麼帶著整個師打日本人的,是去年出版的一本書《貴州草鞋兵》,由貴州文史工作者齊赤軍、梁茂林編撰。書裡記載,1941年9月,第二次長沙會戰開始,102師負責防禦長沙外圍的新牆河陣地,抵禦日軍數倍於我的優勢兵力,傷亡慘重。部下數次告急,柏輝章都以「採取近戰肉搏,你如後退,就提頭來見」頂回。「102師是雜牌軍裡的中央嫡系、中央嫡系裡的雜牌軍。中央嫡系不是陸兵大學就是黃埔軍校出身,柏輝章不是,但又一直在國民黨最中堅的部隊裡。」因國民黨軍隊內部的派系之爭,前身為黔軍的102師一直處於尷尬的狀態,所屬軍團變動頻仍,在抗戰中「到處找婆婆」。康振賢認為,這是 102師從未顯赫的重要原因。
抗戰開始後,102師先在第17軍團歸胡宗南指揮,後歸第8軍黃傑部。孫立人淞滬會戰打得精彩,有102師的功勞,雖然是主攻,但由於打助戰,功勞被忽略了。1938年的武漢會戰萬家嶺戰役,102師的烏石門大捷是核心中的核心,但功勞記在了當時102師所屬的第4軍頭上——記功時,102師已退出第4軍……「102師是整個抗戰的獨立師。衝鋒打仗在前頭,撤退作後衛,勞而無功的事全部做完了,而且都是在關鍵的戰役上。」康振賢感慨地說。
萬家嶺一役,是抗戰中最完整地殲滅日軍整個師團的一次戰役,時任日軍第11軍司令官的岡村寧次日後也承認,日軍「遭受了中國軍隊覆滅性的打擊」。而這段歷史、這一場戰役,柏梅直到看了《貴州草鞋兵》才知道。
我一度知道有很多寫爺爺的文章,但沒有特別留意,直到去年《貴州草鞋兵》問世。
貴州文化老人陳福桐,是當年地下黨派來做我爺爺起義工作的人之一。他過世前留下遺言:一是讓他認識的《貴州草鞋兵》作者梁茂林把書寄幾本給我們;二是他很內疚,他覺得我爺爺被殺是冤案。
收到書,我看到了爺爺從1937年開始在上海、徐州、武漢、南昌、長沙一路大戰役打過來的狀況,真正被震撼,第一次較深入地瞭解了他是怎麼打仗的。原來只知道戰爭很慘烈,但慘烈到什麼程度,完全不清楚。
書裡說,第二次長沙會戰,新牆河是整個戰場的最前沿,102師一個師面對2萬日軍,爺爺把指揮權交給他的參謀長熊欽桓,自己拿槍上陣督戰,沒有援兵,他的將士一個個犧牲在他身邊。戰鬥結束清點人數,軍官不足百人,士兵僅存540人,102師死傷九成,爺爺失聲痛哭。這部分,我看一次哭一次。
也因為這本書,我才瞭解貴陽102師紀念塔的來龍去脈。1970年代我去貴陽親戚家,親戚說紀念塔是我爺爺修的,我沒有追問——過多的話不去說,也不去問。現在才知道塔是第二次長沙會戰後爺爺為悼念102師陣亡將士而建,刻有他們的姓名、年齡、籍貫、職務,1952年被拆掉了。但塔的名字保留了下來,今天公交車到那裡就是一個站——「紀念塔」。
萬家嶺大捷,我也是看書才知道。這戰他「力排眾議」,將進攻重點放在烏石門一帶,一仗即殲敵千人,而102師和友軍共消滅了日軍一個師團約2萬人,陣地上還出現了友軍立的「向102師看齊」標語,時任武漢衛戍總司令部總司令兼第九戰區司令長官的陳誠,還上報蔣介石,表彰102師。
爺爺的一隻耳朵抗戰時被戰場上的炮彈震聾了,但具體是哪一次戰役不知道。看到書裡徐州會戰中的碭山戰役,我這才對上號,他的耳朵就是在這次戰役中被震聾的。有一段時間我特別脆弱,看電視劇《滇西1944》的松山之戰、滇緬之戰,看央視10套的《中國遠征軍》,都不由自主淚流滿面。
再後來,我上網看了抗戰紀實文章《國殤》、記錄片《同仇敵愾》,看了一些關於爺爺之死的文章。今年龍炘成在《文史天地》刊發的《遵義會址的「房東」柏輝章》,更觸動了我。這些文章讓我感動,還有這麼多人在關心102師,在關心柏輝章。
沒把賠償看得很重要
康振賢還記得獨山有個參與淮海起義的國民黨老兵,當過團長,起義後在城關二小當教導主任,沒當兩年變成敲鐘的了,敲了幾年鐘去菜場賣菜,「反右」開始後,菜也沒法再賣了。一天,老兵被通知去當地中學開會,一去即被軟禁了十幾天,隨後被送進監獄,很多年後才被釋放。
在織繡廠時,老兵們找康振賢,不是來訴苦,是來寫書法,這些人中有基層兵,也有幹部兵,寫字都非常漂亮。1949年以後,他們留在大陸,卻都歷盡劫難。1980年代平反後,一些生活無著的老兵一度比較頹廢。後來獨山政協成立了一個黃埔同學會,這些人都名列其中,現在幾乎都不在了。
康振賢這次回獨山,發現這批人裡惟一剩下的一個老兵——蔣介石最後提拔的一批將軍中的一個,已經快100歲,瘦骨嶙峋,在床上動不了了。康振賢去看他,他已經不能說話了。「講一句良心話,我接觸的這些老兵後來有一個共同點,只是為正名,沒有一個把賠償看得很重要的。」康振賢回憶。「他們是中國軍人,是為了國家利益走上戰場的,他們要求恢復名譽,更多的就是要他們的兒子以後有一個祭奠的理由,你不認為我是英雄,至少不能說我是狗熊吧?」康振賢說,老兵們都有這樣的心結。
9月12日,康振賢和想知道更多爺爺往事的柏梅來到貴陽,跟柏輝章當年的參謀長杜肇華的外孫女見了面——她也在搜尋她外祖父的資料。幾人一起來到柏輝章部下陳蘊瑜老家平壩天龍鎮祭拜。陳蘊瑜在徐州會戰碭山戰役中犧牲,這一役,浴血奮戰七天,「全師進入戰鬥時有官兵8000餘人,戰鬥結束,僅剩 3000人了。」(《貴州草鞋兵》)戰後,柏輝章曾派數名便衣人員去找陳蘊瑜遺體,但沒有找到。陳蘊瑜的屍骨永遠留在了戰場。
現在的墓,是陳蘊瑜的衣冠塚。
陳蘊瑜墓爬滿青草,還有一塊大青石,上面刻著我爺爺手寫的祭文。從街面轉入小巷,在巷口遠遠看見墓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是,起碼陳團長還有墓可掃,我爺爺連具體埋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心裏百感交集,當時就哭了。我撫摸爺爺手寫的石碑,拍照,也哭。我們還通過守墓的陳蘊瑜侄子,聯繫上了陳蘊瑜的孫女,通電話時,我們都痛哭失聲。
9月13日,我到遵義姑媽家,她是我三爺爺柏憲章的女兒(註:徐州會戰,柏輝章三弟、102師兵站站長柏憲章在開封陣亡)。姑媽90歲,姑父93歲了。兩個老人非常激動,跟我說了很多過去的事。1929年爺爺在務川當縣長,離開時百姓都帶著鏡子和水碗來送他,爺爺當年非常清廉,也是一個儒將——蔣介石開師級幹部會,與會者發言只給3分鐘,爺爺被允許說下去,一直說了7分鐘;爺爺重視學問,舊學也好,他在遵義捐資辦了中學和小學
現在成為遵義會址的那棟房子當年是爺爺出錢、我大爺爺修的。1983年,我第一次回遵義,在門口照了一張黑白照。2008年,兩個進修的同事到貴州,想順便去看遵義會議舊址,我也去了。去的時候,他們不知道這裡以前就是我家,我也沒有告訴他們。我們是買門票進去的,40塊錢一張。
1935年,爺爺的軍隊曾和紅軍打過一仗,遵義家裡的人全下鄉去了,紅軍進來,找到我爺爺的房子開了遵義會議。家人回來時,紅軍已經走了
我們從來沒有想著平反了以後要拿家產怎麼分,就是最窮的時候也沒有這麼想過。如果這樣想,是在褻瀆長輩。最重要的,是給爺爺正名——要讓我們家的子孫後代都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讓他們世世代代記住他抗日的這段歷史,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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