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家貞第二本書《紅狗》出來了,讀這本書,明裡暗裡窺見了齊家貞出獄後至出國前的生活。她自己發明的那句「非正常活著」,基本可以概括她那些個日日夜夜的打熬狀態。
齊家貞是一個單純的、認死理的、倔強的人,有點像她的爸爸齊尊周,她這樣的人跟這個社會是格格不入的。她出獄後沒有工作,進得一個街道縫紉組就像一個科學家進了實驗室那樣歡喜,終日勤勤懇懇、埋頭鑽研,時間不長,出產品成了一把好手,修機器成了一把高手。後來這一切又都夭折了,主要是因為人間嫉妒和先天不足,人間嫉妒就是同事們見不得這根出頭椽子,先天不足是她曾經是個反革命,坐過牢,後一種打擊對她的尊嚴是一次厲害的摧毀,一條喪家之犬初步領略了被人圍困之窘。
都說好運要給有準備的人,齊家貞沒有什麼準備,在活蹦亂跳的時候被共產黨一把抓住塞進監獄。老實說,齊家貞一點政治頭腦都沒有,「反革命」—這光榮的政治頭銜—怎麼也輪不到她的頭上,這直接證明那個年代的掌權人普遍看走眼、做錯事。都說好運要給有準備的人,齊家貞沒有什麼準備,出獄後一個條子人(即一無所有),為了補回逝去的時光,做一個響噹噹、硬梆梆、自食其力的人,她在一個星期裡啃完《範氏大代數》,兩個月啃完樊映川的《數學分析》,同時兼任電大輔導老師,後來又衝破阻撓,與同事合謀,間諜般溜進電大專修班讀書,成績好得要命。齊家貞幹什麼事情都沒有時間和機會去準備,都是見子打子,在荊棘叢中趟一條路走,一路下來成了個很有本事的人,往哪兒一擱,都不比旁人差。依正常的人生之路量度,我看齊家貞是萬事具備,祗欠新婚。
其實,說「祗欠新婚」不對,齊家貞已經婚過一回。婚是愉悅的,可是婚後的生活一塌糊塗、一敗塗地。問題出在哪裡,出在對婚姻的理解上,齊家貞和丈夫老柳,一個是愛情觀,一個是媳婦觀,二觀不合,扭不到一起。老柳自信、精明、利索,但也是個政治前途很不幸的人。他的熱情被冷酷的現實逼回心靈最隱秘的角落,反應出來的常常是冷漠甚至冷酷。他在生活上虐待齊家貞,在財政上黑箱操作,在感情上捉摸不透,凡事我行我素。我想,他沒有那麼一點可貴的感覺也不會追齊家貞,但他追齊家貞究竟是因了她的單純而易於調教掌控抑或是她在這虛妄世道之下難能可貴的潔身自好?這是一個謎。老柳對齊家貞及其愛情是糟糕的,老柳對前妻的孩子是偏護的,但老柳在女兒柳欣半夜發高燒時抱起來拚命跑醫院,大罵護士:「老子四十歲才得這麼個女兒,有個三長兩短老子要跟你拚命」,卻是有情有義,可圈可點。他逼得齊家貞數度離家出走,但在齊家貞出國的事情上卻捨得幫忙且在齊家貞出國前有一次令人感動的散步和推心置腹的言談。跟齊家貞這條被剝皮的紅狗相反,老柳全身上下裹滿盔甲,保護著自己,也抵傷別人,他們都是那個時代的不幸產物。
我剛才說的「萬事具備,祗欠新婚」。是指齊家貞自己的、滿懷激情的婚姻。齊家貞了不起,她敢於追求自己的幸福,敢於實踐自己的浪漫情懷,就像托翁說的意思,世上的幸福都差不多。齊家貞躲在陰暗角落裡的愛情神話也如同電影裡的情節一般,章章有味、節節含趣。我想,如果選擇是自由的、如果有一個神聖的婚姻殿堂正大光明地展佈著,齊家貞的幸福照樣是轟轟烈烈的。但是,不能,她真正的愛情、要死要活的愛情祗能偷雞摸狗般地演繹著。出於種種原因,她與喜歡她的好些人都不能成為眷屬,不但不能成為眷屬,連一個自慰的、走過場的戀愛都沒有。第一個喜歡她的人智慧且理智,卻離奇地死在中蘇邊境,給人留下無窮想像空間。獄裡獄外都有英俊帥氣的小夥子喜歡她,但都與她擦肩或不擦肩而過,留下無盡遺憾和嘆息。這一幕幕悲劇的產生一則因社會背景故,二則因齊家貞自我封閉故。
齊家貞是居里夫人的粉絲,從小想當一名出色的科學家,因了共產黨的破壞,夢被攪黃。那段歷史有情有義地把她塑造成了中國蝸居一族的不朽先驅。齊家貞在為人母之前和之後都曾反覆流浪,到處蝸居。在一個沒有蝸殼的下午,她曾從牛角沱出發,浪跡朝天門,浪跡兩路口,然後復又跟牛角沱碰頭,且都是步行。那是重慶的上半城和下半城的完全組合,別說走,看一遍地圖雙腿都要發軟。我從來都認為,一個人可以吃差點、穿孬點,但不能沒有窩子,不能沒有遮風避雨的地方,可齊家貞走出監獄踏進社會後,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逼著自己跟家人擠了整整數年,又在小黑屋囤了整整數年、又有不短的時間嵌在不同的朋友家裡若乾時日。如果哪一天中國的蝸居一族想要選個領軍人物,我看非齊家貞莫屬。
齊家貞全家都是剝皮紅狗。她一家人都不是窩囊廢,但卻過著最窩囊的日子。齊家貞性格豁達樂觀,但每每說起家人的悲歡離合,也不免悲從中來、潸然淚下。一家人真是老實,認為所有的不幸都是爸爸和姐姐惹的禍,想都沒想要把禍根再朝底下刨一把,一刨,就要刨出一個「無產階級專政」。不是1949年共產黨跑到重慶來橫加干涉,齊家貞一家人的生活可以說是天堂般的日子,孩子們或許都是出國留學的精英,然後像爸爸一樣地回來報效祖國。可是,這一切都沒發生,幾十年裡,齊家人背著沈重的政治包袱,過著豬狗不如的陰暗生活,沒有飼料、沒有書讀、沒有自信、沒有尊嚴、沒有……齊家人死的死、熬的熬、逃的逃。人生僅有的二、三十年左右的最美好時光無可逆轉地逝去了,光陰不能追回來,留下的祗有深深的心絞痛。
齊家貞是個有思想和理想的人,她的挫敗和落寞是注定的。想一想不同人的秉賦、性格、際遇等等,我就不得不信命。像齊家貞和她父親齊尊周的命都適合逃跑,不適合賴在中國大陸。不是我瞧不起中國大陸,也不是我蔑視中國大陸,有些人對中國大陸而言就是多餘的,換句話說是中國大陸的累贅,這樣的人不自動滾蛋,終是死無葬身之地。齊尊週到美國之後獲得了尊嚴,西裝革履、紅頰銀髮,一副有涵養的學者風度;齊家貞出國後從聾啞人(英文)變得耳聰目明、能說會道,天天經營生意、著書立說、熱心社會活動,年近七十的人比我還有活力;她的大弟齊興國,這個長得高高大大,吃盡人間黃連苦的老實巴交的工人階級,從中國逃到美國,來澳探親時,頭帶禮帽、體面溫雅,一派君子之風。
為一口食忙、為一片瓦奔,朝不保夕、驚駭怵疑是多數生活無門的中國大陸底層人的生存狀況。《紅狗》是中國大陸社會的真實寫照,在《紅狗》裡,許多普通讀者都能看到自己以及別人曾經的影子或當下的寫照。
紅塵滾滾遮天蔽日,無盡蠻荒悚悚曠野外正是遍地紅狗下夕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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