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北京一名普通的勤雜工王佩英被殘酷殺害,罪名是「反革命」。這條罪的來由是,面對無數人高呼「毛主席萬歲」,王佩英突然高喊:「同志們,聽我講句話。」人們頓時靜了。誰也沒想到,她接下來要講的那句話是:「打倒毛澤東!支持劉少奇!」一時間,眾人如黑螞蟻般湧上,糾打王佩英,遂押走。王佩英經歷了精神病院、勞改場、牛棚及眾多批鬥大會的殘酷折磨,最後被卸去下巴,活活勒死,留下七個孩子無人撫養。40年後,《我的母親王佩英》被拍攝成獨立記錄片,500餘人聚集北京,為死去的王佩英開了一個莊重的紀念會。郭宇寬寫了一本沒法上市發行的《王佩英評傳》,我也從網上蒐集到25篇紀念和追憶王佩英的文章。
此刻的網際網路,正如地火般傳播著王佩英的英雄事跡。在中國郵政與諸多物流公司的運輸工具上,正裝載著王佩英影片光碟、紀念會光碟,以及刊載《尋找王佩英》的《炎黃春秋》雜誌(2010年第5期)。在我的信箱、QQ和手機裡,常有讀者和友人要求索取王佩英資料。越來越多的人,正打開DVD播放機或電腦光驅,感受著40年前文革的殘暴,也感受著王佩英後人至今揮之不去的震顫。我的能力實在有限得很,頂多寫點文章,發在網際網路,函告與我有交道的眾多媒體編輯及記者友人,告訴他們:「王佩英是慘死於文革的中華烈士,距今就義40年,也被公眾遺忘了40年。鮮血不可白流,精神不可忘卻。」
我能做的,就是告訴2010年還活著的中國人,在我們的歷史上,曾有那樣一個偉大的女性,她以她的鮮血,噴濺到國人麻木靈魂的深處,這是一位「千里風雪我獨行」的聖女。手中持有的一批王佩英光碟、雜誌,在一天之內,就被我送完了。此前,許多人通過網際網路,讀過我寫的《搶救民族精神——紀念聖女王佩英》。從我手中拿到光碟、雜誌的人,包括複印店主、理髮店主、雜貨店主、電腦店主、電腦培訓師、桌球館主、診所醫生、退伍軍人、小學教師、高級技工、基督徒、炒股者、武術冠軍、公司老總、部門主管、公司設計員、小區保安、工傷民工等等。確實,供不應求。在送資料的途中,一群白髮老人聽說這是反映文革真相的作品,也希望獲得一套,無奈只好將我僅存的一套也送了出去。
落地生根,開花結果,自稚嫩小苗變作參天巨樹,甚至形成樹木成蔭的局面,這是我的期許,也是王佩英後人(尤其是張大中、張可心)的夙願。一般人,沒有張先生這種氣魄。僅以成本而論,且不說拍攝、尋訪、製作、紀念會等前期消耗,僅是大批複製DVD和購買雜誌,成本也相當高昂。加之,索取王佩英資料是「函索即寄」,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免費索取,索取者沒有一分錢的負擔。我暫不知拿到王佩英資料者究竟有多少人,也許已逾萬人,未來將更多,注定成為民族記憶。
避免重蹈歷史覆轍
張大中是王佩英的第三個兒子,系大中電器集團董事長,擁有門店近60家,年銷售額近100億元,市場佔有份額常年穩居北京家電市場之首。他有著如此舉足輕重的身份,卻「豁出去了」,我個人的理解是,他已忍了整整40年,今天突然站出來,不是想對抗什麼,而是要把真相徹底講出來,畢竟當初他的母親王佩英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不是1980年粗糙的「平反」就能敷衍了事的。王佩英是暴君加暴民政治瘋狂迫害的犧牲品,是文革悲劇的典型縮影。她不足55年的短暫人生,是中國當代史、政治史的一部分。今天的中國人,既然有機會瞭解到這位抗暴者的事跡,就應從心靈深處拒絕文革災難,反思專制獨裁給人民帶來的慘痛和損失。
有位網友評價得很樸素:「張大中是個孝子。」也有網友說:「這就是有錢人才敢幹的事啊。換成你我,只能裝作沒發生過那麼慘的事。」其實不然。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有的人親身經歷過文革,有的人是父輩、祖父輩經歷過文革,不管你有錢沒錢、有地位沒地位,這件事終究發生過,是有證據、有痕跡的。但為什麼那麼多位高權重、富甲一方的人,統統選擇了沉默?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或者「俱往矣」就說得過去的嗎?人們看見有個人跌倒在坑裡,遂統統繞過去。倘若人人都這樣做,越來越多的人都會跌倒在那個坑裡。
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都有政治迫害、人權災難的歷史,譬如德國遭遇法西斯,當初何等殘暴、何等瘋狂,此後皆有大量具有反思意義的建築、文藝以及法律和制度層面的措施,來避免重蹈歷史覆轍。但在中國,且不說1966年以前和1976年之後政治迫害,單說十年文革的大量真相,就沒有徹底公開過。上個世紀80年代,民間在尋根,但同時又遭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阻礙。中國有了網際網路之後,更大規模的反思運動開始了,但同樣遭遇了網路封鎖和刑法恐嚇。
為了紀念王佩英,大中公司專門開設了《王佩英網站》,網站內有紀念文章和影片資料等內容。但搜索整個網際網路,在大陸卻找不到視頻。傳播王佩英事跡,似乎成了某種程度的禁忌,刪帖、刪視頻乃是常態。有的網友,恰如「地下黨」般謹慎告之:「嘿,哥們,這裡可以下載王佩英影片。」沒過幾天,那下載地址又消失了。因影片極為清晰,容量很大,有的朋友將影片分為七段,放在電子信箱,內部告之信箱密碼,眾人紛紛下載。原本如此正大光明的事,在中國卻如老鼠過街,偷偷摸摸,神神秘秘,實在諷刺得很。
必須吸取血的教訓
一位感情至深的友人剛剛從遼寧發來手機簡訊:「王佩英傳記讀到一半,即淚流滿面。多麼慘烈的人間,多麼骯髒的罪惡時代。張志新、遇羅克、林昭、王佩英已經被殺害,而我那慘遭當代文字獄的親人還活著,在監獄裡活著,這是親人的幸運還是不幸?楊先生,你如何看待?」我回覆道:「眼淚,是立起的助力。哭過,便在心中強大起來。這是中國誌士頂天立地之前的殘酷規則。」這位友人,是高級知識份子,在當地名望甚高。按說,他已屢次見識過殘酷的專制迫害為何物,不是心靈脆弱之輩,但面對王佩英這位40年前英勇就義的女性,他仍止不住嚎淘大哭。
除非鐵石心腸和故意迴避者,否則無人不為王佩英落淚。這眼淚,如同某股震撼人心的精神穿透髮膚,滲進鮮血,進入骨髓,成為人們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在王佩英紀念會上獻花、敬禮的那些人一樣,那朵花、那個禮,不僅僅是向王佩英致敬,更帶著太多的自我喚醒,激勵自身。中國那麼多的知識份子,那麼多號稱「爺們」的男人,在文革中都死哪兒去了?他們為了活命,低下頭顱,放下尊嚴,拋棄真理,有不少人甚至積極配合施暴者,揭發他人的所謂「罪行」,人與人鬥,借刀殺人。那時的中國文字,比任何時期都要邪惡和骯髒,憑一個字就可以把你徹底打倒,憑一句話就可以殺一個人。他們懺悔過嗎?公開站出來檢視過自己嗎?
40年過去了,當初的少男少女如今也當爺爺奶奶了。民間殘存的記憶越來越稀缺,真實的歷史場景比後人模糊的回憶更為殘酷,更為窒息。歷史被抹去,屠刀上的血已蒸發。多少檔案沒有解密,多少人拿著撫恤金就此一了百了,彷彿那些人根本沒有被毆打、被批鬥、被逮捕、被關押、被勞教、被殺害、被株連。難道,十年文革僅僅是中國人做的一個根本無所謂的夢嗎?文革固然帶來了災難,但為什麼這種被我命名為「專制暴政」的專政,此後仍然沒有消失?我承認,鄧小平、胡耀邦等一批人為平反做了些實事,但那遠遠不夠,是表面工作,真正的實質問題仍然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就是「民主」。
政府高層對此曾經有過一些「輿論導向」,最知名的就是江澤民的「與時俱進」和「登高望遠」。說直白些,就是要人民忘卻這種慘痛災難,拋棄前嫌。對不起,你能忘,我忘不了,很多人都忘不了。不是說希望高層做第二次平反,或者做1976年以後諸多政治迫害的平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主張是,手痛治手、腳痛治腳不是根本辦法,殺一批、關一批然後又來道個歉、給點錢,這都沒用。掌權者不吸取血的教訓,罪惡的歷史永遠會惡性循環。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或者今後其它什麼黨,沒有記住這個教訓,罪行還是照樣犯。公民持不同政見,當局就打壓你,甚至把你整死、整瘋,身強體壯的一個人,在監獄沒幾個月就變得骨瘦如柴,還要插呼吸機。怎麼解決這種惡性循環?
摸著胸口的良心說話
有什麼樣的政府,就有什麼樣的人民;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我們怎麼來迫使政府文明起來、民主起來?佔人口絕大多數的普通公民,尤其是農民,怎麼覺醒起來,強大起來?這是公民社會與民主政府的重大課題。不能為了少數特權者的穩定,而壓制社會的正常表達。我不求激進地呼喚多黨制,僅求最基本的兩點,那就是言論自由和新聞自由起碼要爭回來。許多事不讓做,但起碼許多事總可以想、可以說吧?40年前,如果1%的人像王佩英那樣站出來,文革不會在中國產生。同樣的道理,如果今天1%的人像王佩英那樣站出來,國家也沒有那麼多人權災難,沒有癱倒在輪椅上的倪玉蘭,沒有「家成為第二監獄」的鄭恩寵,沒有作家、學者、記者寫稿時的自我審查與擔驚受怕。
在國家現行的法律法規及司法解釋中,不難找到自由和權利的蹤影。問題在於,這是法制而非法治。該用法律來「制人」時它叫法律,但該用法律來「免於被制」時它就是一張普通的紙。人民沒有自由和權利的根本保障,尤其是現實社會的制度性保障。你說你懂法,可你在大學法學系讀的那些書,就像一部部虛擬的劇本。在權力第一的時代,法律是被強勢者拿來玩弄的。王佩英的死,據稱是經最高人民法院核准,「罪大惡極,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那是一個沒人相信法律只相信毛澤東的時代。當道德已經倒塌崩潰,最低的道德(即法律)倘若也不被人民信仰,王佩英式的災難只會接踵而至、層出不窮,而非僅僅停留於她一人的慘劇。
王佩英為信念而生,為信念而死。她的信念極為簡單,謊言就是謊言,災難就是災難,罪惡就是罪惡。她之所以如此堅持,不是因為她見過多大世面,受過多高的教育,有多麼豐富的信息渠道,而是因為她忠於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見所聞,是摸著胸口的良心在說話,為什麼要撒謊?很多人會說,你撒個慌有多大個事呀?不,你沒有她那種對靈魂的忠貞捍衛,這是耶穌、蘇格拉底、譚嗣同式的,叫殉道。這種為道而死的勇氣,有著看透生死、保全靈魂的堅毅,非常人可以企及。如果中國人個個都貪生怕死、趨炎附勢,這個國家是不配被世界敬重的。我們這些後來人,應以歷史上曾經有過王佩英這樣的人而自豪。如同世界史上有過甘地、馬丁·路德金、曼德拉,我們中國也曾有過林昭、遇羅克、王佩英,以及更多願意為道而死的大寫之人。
如果我的足跡到了北京,我一定會與王佩英的眾多後人相見,促膝長談,思想沒有疆界,話語沒有高牆。在迎面而來的握手瞬間,我想,我一定會這樣說:「道路崎嶇,路不好走,但走著走著,路就敞亮多了。很多個你們,很多個我們,很多個他們,其實都在王佩英這條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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