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棋、書、畫,是中國四大古老的文化藝術,其中的棋指的就是圍棋,它們伴隨著儒、釋、道思想和其它文化藝術,融貫於綿綿幾千年的中華文明史。在琴、棋、書、畫之中,又以圍棋最為特別,它不僅具有其它藝術門類的許多共性,諸如抒發意境、陶冶情操、修身養性、生慧增智等等,而且還與天象易理、兵法策略、治國安邦等相關聯,因此,它是一門綜合性文化藝術。
圍棋在東晉被稱為「坐隱」、「手談」,道出了圍棋所蘊涵的文化內涵;至北宋,又有徽宗所言「忘憂清樂在枰棋」,圍棋又稱「忘憂」;爛柯傳說流傳,圍棋又有「爛柯」之名。看看爛柯的故事,從中可以細品出坐隱、手談、忘憂、爛柯。這四個詞,正是圍棋文化和中國文化精神暗合的地方。二童子本為仙人,而中國的隱士高人常常被以仙人來看待,那些人總是有些仙味的,對局間,只有棋局凸現,而無人事糾紛,是故坐隱。童子坐弈不語,全憑棋局中黑白相交,是謂手談。世間苦樂全在棋局之外,童子不曉,王質不覺,所以忘憂。一局未競,世易時移,斧爛柯矣,世間千回百轉,竟然不如一局棋的時間長,故言爛柯。
實際上,坐隱、手談、忘憂、爛柯所用的典故均是兩晉時期的言談作品,坐隱、手談出自《世說新語·巧藝第二十一》,忘憂出自《晉書·祖逖傳》,爛柯出自晉人的《志林》。這從另一個方面說明那個時期的圍棋已經登堂入室,在理論上、地位上、棋藝上均有質的提高,並在那些名士中廣為流傳。而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玄學大行其道,道教開始創立,佛教逐漸興盛,這不能說是巧合,而是在那樣哲學背景的影響下,圍棋、圍棋的別名、圍棋的傳說、圍棋的故事正是這些思想文化表現的必然產物,並且與玄學,也就是道家的關係極其密切。並且以此為發端,在三者的影響下,向後一直傳延著併發揚著其文化精神。
比如圍棋被稱之為坐隱,正是道家所崇尚隱者風範。道家的代表人物楊朱,逃離人世,遁跡山林,正是一位隱者;老莊的行為,也和隱者相去不遠。玄學包含著道家「道可道,非常道」的精神,實際上就是道不可道,只可暗示。莊子曾說,「道不可聞,聞非聞也;道不可見,見非見也;道不可言,言非言也。」不聞之聞,不見之見,不言之言,這就是道家哲學的表現方式,他們不給你精密的論證、嚴謹的推理,只給你比喻、隱語,讓你自己去悟。就像陶淵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實際上他忘言了嗎?沒有,因為,真意自在心中,無需言出。這就是魏晉的名士風度,不言自言。阮籍是玄學的代表人物,他本人對於圍棋浸淫極深。《晉書·阮籍傳》有載,「籍性至孝,母終,正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鬥,舉聲一號,吐血數升」。圍棋,在魏晉名士的心目中,已經不僅僅是一種遊戲了,而是一種哲學活動,悟道活動,對弈折射出他們的生命哲學,也表現著他們形而上學的苦澀悲涼的思索。圍棋黑白二子象徵日月陰陽晝夜;圓形棋子象徵天象蒼穹,棋盤四角可比地像四方;棋局搏殺,滄海桑田;棋盤勝負,世事紛爭。諸如此類種種,皆可擬世事,讓人自己去悟道,去品世。
從品悟的角度來講,我們還可以從國畫中看出道家的精神,圍棋的影響所在。寫意的國畫講神似而不是形似,不似為欺世,太似為媚俗,就在這似與不似之間,讓人們得以展開想像的空間,得到深刻的啟示。在以山水、花鳥為主的中國畫裡,常常會有一個人,坐在那裡欣賞自然美,參悟超越天人的妙道,實際上這裡可以體現老子「道法自然」的味道。又如「踏花歸去馬蹄香」的傳說,那蹄印上翩翩飛舞的幾隻蝴蝶,正是啟示和想像的傑出代表。從國畫那些若有若無忽遠忽近的啟示中,我們可以聯想到圍棋的棋形變化,那些棋形或輕靈,或厚重,或宏闊,或端凝,整盤棋連在一起,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其中的意義猶如「遠處渺茫的歌聲」,其中的意象可聞可不聞,天道可見可不見,機理可言可不言。徐渭那樣的大畫家,對圍棋也是情有獨鍾,有《王質爛柯圖》,宋代鄭思肖有《爛柯圖》,明代張以寧有《爛柯山圖》,清丁光鵬有《爛柯仙跡圖》,畫家們挺喜歡那爛了的斧柄。杜甫的名句「楚江巫峽半雲雨,清簟疏帘看弈棋」,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雲雨疏帘中,一局棋若隱若現。蘇軾曾說此句可畫,但是就怕畫不成,因為倘若畫不出那意境,不畫也罷。
中國古代許多帝王均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南唐後主李煜可謂風流君王的代表人物,他的一曲《虞美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成為膾炙人口的千古絕唱。他不僅詩詞倍受後世文人士大夫推崇,而且也酷愛圍棋。據《全唐詩》記載,後主下棋時,還沒幾歲的其弟李從謙愛在一旁觀看,後主曾讓他寫了一首《觀棋》詩。其父中主李景及其兄弟也都是詩賦、圍棋好手,深受李煜賞識的唐末五代著名畫家周文矩所畫《重屏會棋圖》,描繪了他們對弈時和諧而又其樂融融的情景。
圍棋到唐、五代、宋時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它在文人墨客中廣為流傳。著名的文人之中,杜甫、白居易、劉禹錫、杜牧、歐陽修、蘇軾、黃庭堅、陸游、辛棄疾、文天祥等等不僅會下圍棋,而且多是好手,且都有許多關於圍棋的詩文詞賦。宋代文人范仲淹也是其中的一位,他曾以「一子重千金」的詩句描寫下棋,還立下過「吾當著棋史」的宏願。
圍棋不僅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還蘊涵著兵家的理念。古人仿效《孫子十三篇》,編出了《棋經十三篇》,其中的奇勝正和無不包含著兵家的思想,甚至有很多言論可以算作是《易經》的註腳。中國歷史上的圍棋皇帝梁武帝的《圍棋賦》中,有「爾乃建將軍,布將士,列兩陣,驅雙軌徘徊鶴翔,差池燕起」。這分明是兵家行軍佈陣了。政治家、軍事家唐太宗李世民也有幾首圍棋詩,其中一首為:「治兵期制勝,裂地不要勛。半死圍中斷,全生節外分。雁行非假翼,陣氣本無雲。玩此孫吳意,怡神靜俗氛。」這裡的圍棋,也許不僅僅是圍棋了,那是李世民征戰多年軍事經驗的總結,甚至包含著政治理念。帝王讀弈,自是不俗。圍棋中也包含著做人的道理,《棋經》有言,「持重而廉者多得,輕易而貪者多喪,不爭而自保者多勝,務殺而不顧者多敗」,這哪裡是在下棋,分明是教做人。清朝的尤侗也有一句,「試觀一十九行,勝讀二十四史」,這高度也不低。《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金瓶梅》、《儒林外史》、《聊齋誌異》、《三言二拍》等等中國古典小說中,更是常常能看到圍棋的影子。
宋太宗是個圍棋高手,有「善弈」、「絕格」之稱,當時的一些國手都下不過他。據《通志》、《宋史藝文志》及《皇朝類苑》記載,太宗著有《棋圖》一卷、《御製角局圖勢》數卷。宋太宗還常作些死活棋勢考朝臣們,太宗曾制過三個棋勢:「對面千里」、「獨飛天鵝」和「海底取明珠」。這些棋勢被宋朝文學家王禹傅在詩中描繪為「天機秘密通鬼神」,並記載於宋人圍棋國手、棋待詔李逸民的《忘憂清樂集》之中,這本載有大量古譜的圍棋專著因宋徽宗「忘憂清樂在枰棋 」的詩句而得名。
圍棋到了明朝大為昌盛,名家好手輩出。據《淵鑒類函》等文獻記載,明朝多位皇帝喜好圍棋,開國謀臣劉伯溫善下圍棋。傳世名著《西遊記》作者吳承恩對圍棋也頗有造詣,他的圍棋詩《圍棋歌贈鮑景遠》堪稱當時的代表作,詩曰:「海內即今推善弈,溫州鮑君居第一,……甲第公侯飾馬迎,玉堂學士題詩訪。去年我客大江東,雞鳴寺中欣相逢。四方豪雋匯觀局,丈室之間圍在重。」詩中反映當時社會對圍棋的推崇。直到晚年他還賦詩「一枕夢江南,棋聲在秋寺」,藉以懷戀當時的美景。
清朝康乾盛世期間,政通人和,國泰民安,棋運也極為興盛,湧現出眾多圍棋名家高手,其中的黃龍士、範西屏和施襄夏被尊為「棋聖」。黃龍士的棋藝可謂出神入化,他的弟子徐星友從師修業曾三年足不出戶。在星友達到被讓兩子的水平後,師徒下了十局棋。這十局雙方盡智竭力,嘔心瀝血,前古所未有,十局終了,星友一躍於龍士之左,這天驚神泣的古棋局被稱為《血淚篇》,聞名遐邇。其後,範西屏與施襄夏的《當湖十局》堪稱精妙絕倫,也是中國古代對弈中登峰造極之局。
圍棋博大精深,玄妙無窮,絕非人的智慧所能參透。作為神留給人的文化,千古以來,多少帝王將相、文人雅士、市井百姓樂此不疲,也演繹出多少傳奇佳話、美文詩賦乃至兵書演算法、治國方略,成為中華文明史上一朵絢麗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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