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阿兜)
在洪荒的大地上,人類搖搖晃晃地站立了起來--遙望著遠遠的遼闊的地平線,遙望著遠遠的破曉前大地上初初透出的曙光。
將要黎明瞭,一輪紅日將從大地上升起,那個以後漢字寫做「旦」的形象,原來正是太陽從大地上升起的畫面。
我們叫做「元旦」的那個日子,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的第一個黎明、第一個日出、第一個充滿朝氣與喜悅的日子。日出之前,有許多眼睛凝視著大地,凝視著一條廣闊的地平線,凝視著愈來愈盛大的黎明的光。從暗紫墨黑中逐漸透露出的金黃、魚肚白、玫瑰的粉紅,那被叫做「曙光」的時刻,是夢想與渴望的時刻。
在尼羅河的兩岸,有鷺鷥鳥飛過。曙光微明,河岸邊有人裁切著堅硬的花崗岩,在整座巨大的岩壁上鑿出一個一個小孔,在小孔裡塞進木塞。等距離的小孔,都放進了木塞。木塞浸水,逐漸膨脹,沿著石壁的紋理,整塊岩石如刀切一樣裂開了。整整齊齊、方方正正的一塊石頭,沿著河流,在編排的木筏上漂流,運送到河谷兩岸去建造金字塔,建造獅身人面,在最堅硬的石塊上琢磨出「神」的容貌。獅身人面的巨大石雕,凝望著遠處地平在線微微透出的破曉曙光。
在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的中間形成了「肥沃月彎」,一片如同新月般的沃土。長腳的鷺鷥鳥在水湄尋找食物,河邊的居民用手圈著濕軟的泥土,把泥土搓成條狀,一圈一圈盤起來堆高,形成一個中空的罐子,把濕軟的罐子陰乾了,再拿到柴火中燒,燒成素坯。他們在素坯上用筆沾了有顏色的化妝土,在罐子上畫出了一隻一隻的鷺鷥鳥。長長的脖子,長長的腳,遠看著彷彿只是一條條直線,近看那些鷺鷥鳥就活了起來,仍然在水湄邊找魚。
鷺鷥鳥沿著河流移動,在印度河谷找到了棲息之所,仍然目不轉睛,盯著河水中閃爍的魚蹤。
一個婦人在河水中漂洗著長纖維的棉花,銀白色的花的纖維像她的頭髮,在曙光裡發亮。
她把棉花的纖維鋪在河岸邊的石頭上晾晒,拆下頭上髮髻上插著的一枝骨簪,把頭髮散開,也在河水中飄蕩。
鷺鷥鳥飛來,以為是魚,以為是水草上閃爍的魚群。
婦人唱起了歌,鷺鷥鳥飛走了。
天空的藍如同寶石,上面浮著一朵一朵白雲。
白雲多麼像剛採收下來的棉花,蓬蓬鬆鬆,放在皮膚上感覺到曙光的溫度。
婦人把棉花搓成一股一股,以一股一股的棉線紡織出布匹,用布匹圍成一條裙子。
美在人類歷史破曉的時刻被明亮的曙光一一照亮了。
那些裁切開的石頭--
那些用手盤筑出來的泥土--
那些編織起來的草繩、棉花或竹片--
那些敲打成形的金銀的花紋--
人類的手是一切美的起點,在曙光照耀下,一雙雙的手開始了玉石彫刻,陶土摶揉,開始了編織,開始了「切」、「磋」、「琢」、「磨」。
孔子喜歡玉,喜歡玉是經由「切」、「磋」、「琢」、「磨」完成的晶瑩圓潤。
他喜歡把玉配在身上,記憶著古老初民在歲月曙光中的夢想與渴望。
在黃河的兩岸,長江的兩岸,都有一個一個的聚落,用自己的手,「切」、「磋」、「琢」、「磨」,使岩石從粗糙變得細緻,從冰冷變得溫潤,從沈重變得輕盈,從大荒中一塊無知的頑石,變成沁透了人的精魂血汗的寶玉。
玉石文化便成為黃河、長江兩岸曙光裡最早的美學記憶。
談藝術史,我喜歡上古的一段,喜歡那初露曙光時初民單純的創造。單純,卻是一切的開始。
一個上古的玉璧,在玉石上確定一個「圓」的渴望。這「圓」,是每一天的日出,是每一個月的月圓。
現實多麼殘缺不全,心中都要有「圓」的期待。
所以天子會雙手捧著圓形的玉璧去禮天,「圓」是期待、是祈願,「圓」也是祝福、感謝與懷念。
曙光的時刻,沒有文字的年代,沒有金屬的年代,河流兩岸的居民以雙手製作出一片一片的玉璧,完成他們想要傳承的「圓」的信念。曙光初期,他們撫摸著完成的「玉璧」,對著天空將要出現的「日輪」,知道「圓」是「週而復始」,知道「圓」是「圓滿」,「圓」是「團圓」。因此,「圓」就不只是設計出的造形,而是萬民的嚮往。
我時時回到曙光初明的時代,重新理解「美」在那渾沌茫昧歲月中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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