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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淚:第四章 半步橋,1958

 2009-06-27 17:42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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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4月17日,大院兒裡幾棵桃樹鮮花怒放,給幾座哭喪著臉的舊樓添了一點生意。下午二時整,一輛軍用吉普車開到我們住的筒字樓門口。怡楷一聲不響地把半空的舊洗衣袋遞給我,我盯著她平靜的眼神,連一聲再見也說不出口就爬上了車子的後座。那個鐘點,大院兒裡不見人影。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是我生命中的一個轉折點,卻連傳統的有人被捕或行刑時圍觀的群眾也沒有。

一名身穿草綠色軍服的年輕司機立刻開車,另外一名年輕的士兵坐在他旁邊。一路上,這兩名戰士一面抽煙,一面閑扯,吵吵鬧鬧地互相取樂。開了一個鐘頭以後,司機對他的同伴說:"咱們快到了。咱們交了活兒以後,回去的路上我領你去看我女朋友,你得放規矩點兒。昨兒晚上你跟那個小婊子鬧得太離譜了。"那一個兵流里流氣地噗哧一笑:"我放規矩點兒?我等著瞧你跟你那個小婊子放規矩點兒哩,你這個假正經!"司機回敬道:"你他媽的開口就像個臭右派,你這臭流氓!你敢再這樣胡扯,瞧我不把你跟我的貨一起甩在那鬼地方。" 他們倆都樂了,這時車子已經快到目的地。

我本以為車子是送我去一個農場參加體力勞動。誰知車子一停,我卻發現眼前是一座大鐵門,嵌在一圈頂上裝有鐵絲網的高牆中間。門口有兩名士兵站崗,手持裝著明晃晃的刺刀的步槍。我看到牆上釘著"半步橋"的路牌。大門邊上的大白漆牌子上有一行黑漆大字:北京市勞動教養所。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北京市第一監獄新開業的下屬單位。我被領進去,交給一名面色灰黃的中年獄卒,他在"貨單"上蓋了驗收的公章。他看了一下我被送勞教的的文書,沒精打採地對我說:


"噢,你是機要單位的。這你得保密。你在北京還有哪個單位最熟悉?" "北京大學吧。"

"好吧,那你就是北京大學的。記住,你不是保密單位的,你是北大的。你要不小心泄密,那你就更麻煩了。把你的東西都倒在桌子上。"我遵命。他把我從美國帶回的舊彈射式刮鬍刀和幾包刀片放在一邊。"把手錶和褲帶解下來。"我遵命,把舊手錶和褲帶擱在刮鬍刀和刀片旁邊。

"這些東西等你離開這裡時退還給你。我們不希望在這兒發生烏七八糟的事兒,明白嗎 ?"

他們想得倒挺週到的,不過可苦了我提著褲子走路。辦完手續,我被關進二樓一間監房。二十來個中青年男子,個個囚首垢面,坐在鋪在水泥地上的草褥子上,把屋子擠得滿滿的。牆角的尿桶發出刺鼻的臊味。二十多人中,右派只佔兩三名,其餘大多是"歷史反革命"丶流氓丶小偷等"壞分子"。大家感到驚訝,竟會有一位大學教授來與他們為伍。這幫人算作一個班。班長鄭方文一臉精通世故的皺紋,在舊社會當過警察局長,管教監犯得心應手,自然受到新同行的重用。副班長王文當過解放軍排長,在內戰中受過傷,少了一個手指頭。他生得英俊,又會唱青衣,和一個戰友的妻子勾搭成姦,被判了三年徒刑。勞改釋放後,在一個磚廠就業,又在食堂偷飯票,因此被送勞教,這裡叫做"二進宮"。我恍然大悟,這個"半步橋"給我帶來了多大的變化:跨過這"半步",我就不再是教授丶知識份子,甚至不是一個人。我現在只是一個入了另冊的"分子"丶一個賤民,一點也不比睡在我左右兩邊的小偷或流氓高明。不,我比他們還壞,因為思想罪被認為比各種小罪更危險。

夜晚躺在水泥地上,擠在兩個陌生人中間,輾轉反側,我不禁琢磨起這個不祥之兆的街名。我想起兩句舊詩:"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首已是百年身。" 可是我萬萬沒有料到,在通向苦難的道路上半步橋會引我走多遠。一日兩餐,吃的是同樣的東西:一個用發霉的玉米麵做的窩窩頭丶一碗玉米糊丶一片咸得發苦的醃籮卜。沒有油丶沒有肉丶沒有蔬菜丶沒有糖,不用為膽固醇操心。頭兩天,我實在無法下嚥,就把我那一份送給左右的難友。"不用過多久你就會吃不夠的,"難友們預言。他們說對了。關在監房裡,聞著我們自己的尿的臊味,天天"交代罪行","認罪守法",我們也用當初人家批鬥我們的方式相互展開批鬥。除了每天輪流下樓倒尿桶,我們不時到大院裡打掃衛生。在那種場合,我一向認為不足為奇的新鮮空氣和金色陽光成了無比珍貴的天恩。



暮春五月,有一天我們又出現在陽光明媚的大院裡,任務是參與全民動的殲滅麻雀運動。這又是一次由"偉大領袖"親自部署的偉大群眾運動。蒼蠅丶蚊子丶老鼠,外加麻雀,統稱為"四害"。領導傳達上級文件,麻雀每年損耗千百萬噸糧食,為害不下於老鼠,必須像老鼠一樣堅決予以殲滅。因此,全國人民總動員,在同一天從早到晚,向麻雀發動總攻擊。我們一干人犯也有幸參與這一盛舉。我們的武器是各人自己的洗臉盆,有搪瓷的,有鋁制的,各人用一根木棒在盆底上敲個不停,參加全國五花八門的打擊樂器大合奏。中華大地上空殺氣騰騰的噪音,嚇得一隻只的小麻雀不停地東飛西竄,直到累死墜落地面。罪惡的小鳥怎禁得起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隨後幾天,北京幾家官報都歡慶殲滅麻雀運動的偉大勝利,而且報導了北京人愛吃的"鐵雀兒"貨源如何充裕,物美價廉。我沒嘗到一口鐵雀兒的滋味,我的勝利果實只是我在臉盆底上敲出的一個大洞。我不得不請求批准給怡楷寫一張明信片,請她另送一個盆來。

幾天以後,星期天下午,我被叫到我第一天來被"交貨"的那間屋子。同一個面色灰黃的獄卒指著他面前桌子上一個臉盆,還有一條草蓆等幾樣用品,對我說:"你老婆給你送來的東西。"我焦急地問他:"她人呢?" 他冷笑道: "你應當放明白一些。在這個地方你沒有權利見客。那天天氣很熱,怡楷已近臨產,在烈日之下從幾十里外擠幾趟公車來探監,卻不得一見。我感到十分無奈,只能責備自己: "你應當放明白一些。"

據多年後的報導,消滅麻雀促成了其後兩年的糧食大歉收,因為一旦天敵消滅,糧食作物的害蟲就在免費供應的共產主義大食堂大搖大擺地吃起大鍋飯來了。

6月5日晚飯後,我正在翻看《杜甫詩選》,忽然接到妻子從海淀區醫院寄來的明信片,恭喜我於三日凌晨得了一個美麗的女兒,並要我給孩子取個名字。恰巧我剛讀過老杜讚孔明的名句:"萬古雲霄一羽毛",我這個做父親的身系羅網,連女兒出世都不得一見,好歹托詩聖的福給她取名"一毛",祝願我家生於憂患的女兒有朝一日翱翔雲霄!



在我給怡楷寄出我給女兒的祝福後的第二天,全部監禁在教養所的人員聚集在大院兒裡聽動員報告,人數之多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禁想起愛略特的一行詩,"我沒想到死亡毀了這麼多人"。)做報告的人是興凱湖國營農場的一名領導幹部。農場位於黑龍江省小興凱湖上,毗鄰西伯利亞,新近由北京市公安局開發,用來安置成千上萬的勞改和勞教分子。這位報告人聲稱,建立農場的目的是"通過強迫勞動改造犯罪份子,把他們從剝削階級分子改造成自食其力的新人。"那個地區統稱北大荒,一年中有一半時間冰天雪地,人煙稀少。但是,他鼓舞人心地說"那兒有肥沃的處女地,等你們去開發。你們的任務就是把北大荒建設成社會主義的北大倉。那兒吃的東西有的是。玉米丶小米丶大米丶小麥,應有盡有。興凱湖裡有的是吃不完的魚。我是專程來接你們的。"

在忍飢挨餓關押了兩個月之後,人人都嚮往吃飽肚皮在陽光下勞動的生活,儘管心裏明白無非是遠離親人到荒原上去從事奴隸勞動。可怕的流放竟然能變成求之不得的好事,我再一次不得不佩服共產黨運用辯證術的奧妙。

6月11日深夜,我們從教養所押解出來,登上停在路邊的一溜公車。一眼看不到頭的車隊,緩緩地通過行人絕跡的街道,沿途都有荷槍的士兵站崗。我無言地告別了這座歷史悠久的丶絕對專制權力的中心,我是在不到七年前滿懷憧憬來到這裡的。到達前門火車站後,我們登上"專列"。一連三天三夜,這個特殊的"專列",滿載八百名勞教分子,在武裝人員押解下,駛往濱湖的密山小城。我們過境休息時,小城宣布戒嚴。幾隻大木船把我們運到目的地 -- 小興凱湖上沼澤遍佈的勞改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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