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監房的名單揭曉,又是幾家歡樂幾家愁。"531,現在你和垃圾桶為伍!"小紅很高興。
"這間好,青苔長的綠油油,好個風水寶地!"老三毛把嘴一撇。我昂著頭,拎著行李朝前走。"你去和456說,這間房你不能住。"250真誠地說。 "我對這間房很滿意。"我也很真誠地說。
我拿著行李站在門口,小號漆黑。我的瞳仁在黑暗擴張。黑暗漸漸清晰。
二個黑衣黑褲人南北對坐,手上還發出‘嘶拉拉'的怪聲。地上,馬桶上,連黑衣人的眉毛上都是一片粉妝。好一個‘突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進來!"拆紗者發現了我,用東道主姿態迎接我。地上堆滿雜物,沒立錐之地。"被子放哪?"她騷騷頭。"就放我肩上。"她左肩傾斜。另一個黑衣者右肩傾斜,於是被子就擱在上面。突然,從她們身上衝出一股惡臭。我奔出門,門口既有垃圾桶又有水鬥,這才把嘔吐物就近解決。
小號門口有一水鬥,終日濕漉漉水淋淋,24小時唱著輓歌;右邊有臭而膩的水桶一排;左邊是垃圾桶大本營。甭談通風,甭談光線,更甭談太陽月亮,就是耗子也不願安營紮寨。
小A是個剛滿18的農村妞,一低頭一靦腆,簡直是溫柔的化身。小A爸,是安微赴滬拾荒團團長,她是團裡替補。可惜的是她還沒有上場,就被一鍋端。
端就端唄,偏偏遇上嚴打。盜竊兼團夥,團夥加家族,於是她判二年。足不出戶能見親媽,九重門裡全是親人,真應了‘監內存知已,親人若比鄰'。
小B是個咧嘴笑的樂天派。說是樂天派,還不如說是宮廷小丑。不但一般的人要逗她,連張隊長也會逗她幾句。小B是街道糊紙盒的。拿微薄的薪水,住滾地龍的房子。每每在發薪前一週,米告罄,油告罄。為了改變面貌,丈夫給可以做媽的寡婦打工。一個垂蜒青春,一個垂蜒錢包,二人一拍即合。
離婚後,她帶著女兒艱難度日。風雨夜,小B女兒高熱不退。關鍵時有人幫她。女兒病癒後,第二輪丈夫也落實了。
丈夫比小B大一輪,還是個刑釋分子。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小B就這麼混著。女兒不病就是福音,填飽肚子就是幸福,男人不打她就是大吉。她沒文化,卻知道心字頭上一把刀;她沒思維,卻知道自己是金字塔下一塊磚。
那是一個倒霉的日子。小B和男人路過商場。在他攛掇下,套上心儀的全毛大衣。小B站在鏡子前看呆了。雖面色憔悴頭髮凌亂,醜小鴨卻蛻變成小天鵝。
丈夫拽著她朝門口走,她情不自禁跟著走。一鼠頭獐目者,挾一蓬頭垢面者,這一幕豈能逃過保安的銳眼?‘站住'如雷貫耳,男的逃個蹤影全無,小B活掐生逮。按質論價後被判二年。
"啥地方不能去,要去大商場?"小眼鏡有些忿忿。"只是......路過。"小B有些羞郝。
"為啥不拿三角褲?你沒有一條完整的三角褲。"小紅冷笑著。"每條都有補丁。"
"可我的文胸絕沒補丁。"小B漲紅臉。於是大家笑了。B摸著頭,也不知所措地笑了。
"你這蠢驢也想穿大衣?"長腳不但有揶揄,還有侮辱。
"我只是試穿。試穿後我成了美女,於是不肯脫下來。"於是大家笑了。小B摸著頭,也不知所措地笑了。
"穿衣前,怎麼不照照鏡子?"小紅刻毒地說。"我家唯一的鏡子被他砸了。他說,就我這熊樣還照啥鏡子。"於是大家笑了,小B摸著頭,也不知所措地笑了。
"蠢!你要是拿襯衫,就不會蹲大獄。"小紅說。"我要是拿手套襪子,就不會蹲大獄?"小B睜大眼。"絕對不會!""悔死了!早知道就拿手套和襪子。"小B一剁腳。於是大家笑了,小B摸著頭,也不知所措地笑了。
"要這幹嘛?"小紅窮追不舍。"我女兒手腳全是凍瘡。有時流膿,有時流血,有時是窟窿。""又白又紅,外加一個窟窿,你女兒是桃花手?"小紅殘忍地問。
"桃花手很疼。她疼的哭時,我就用熱爐灰撒上去。"說到這小B低下頭。"撒爐灰後她笑了?"小紅興趣盎然。
"她不是笑,而是哭的更厲害了。"小B皺著眉。於是大家又笑了。不過這次笑聲比較稀落。"現在你女兒幸福了。"長腳笑意未褪。"怎麼個說?"小B急切地問。"她繼父摟著她睡能不幸福?""你!"如毒膘射中心窩,小B的臉變了。片刻,她嘶啞地嚷著:我女兒只有七歲啊。"
"這就叫老牛啃嫩草。"長腳一擠眼。
"你是說......"小B呼吸急促,猛吸鼻子,一根清水鼻涕被收回鼻腔。她一把拽住長腳袖子:"你是說......"
"你真無恥。"我朝長腳大吼一聲。
吃飯時小A走出小號。"找死?"賈母一陣風扑去。"我想拿碗。"小A指著半米外的檯子。"不許邁出小監一步。"賈母聲色俱厲。
由於小A小B完不成勞役,不但被‘割暈割澡割接見',還被剝奪犯人最起碼的權利:行走。菜來了。與其說水煮青菜,不如說水煮中藥。黑黑的湯汁裡有一堆黑葉子。小B用粘滿紗頭的手夾起菜朝嘴裡送,再把湯汁倒進碗,大口扒著。
小A到底有幾分淑女氣,先用破布擦手,然後用調羹一點點挖飯吃。看著黑澀的中藥我很忿忿:割暈如割資本主義尾巴,怎麼割也要留下寸丁寸點。不給肉,可以給幾滴肉湯。一月不吃暈沒問題,經年累月不沾一點暈,讓人怎麼受得了?看著賈母剽肥肉壯,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看著賈母油光水滑的皮膚,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同是罪犯,為什麼一個是專政者,一個被專政者?
"531你吃什麼?""土豆燒牛肉。""真香!"小B鼻子一聳一聳。"你們割暈多少日子?"
"最後一次吃暈在看守所。從看守所到今天,已經一年一個月零八天。"小A從口袋掏出一張揉得快成粉末的紙,密密麻麻畫滿‘正'。
"我比她晚七天進來。我的割暈日期是一年一個月加八天減七天。"小B補充著。"你這條跟屁蟲。"小A打了小B一拳,於是二人笑了。
一年一個月加八天,一年一個月加八天減七天,這比魯檳森更不堪的生活,至少魯檳森剛上島時,還能往嘴裡塞二條小毛魚。
"再割幾個月就結束了。"小A甜甜一笑,二排雪白的牙如貝殼。"還有11個月啊。""都說吃素長壽。"小B拍拍肚子,肚子癟癟如窮人錢包。
我撥了撥菜餚,只撥出二小塊牛肉。菜經過賈母手,如扶貧款經過貪官手。罷罷罷!能留二塊也是不斬盡殺絕。
我夾了一塊放在小A碗裡,又夾了一塊放在小B碗裡,她們驚訝地看著我,眼裡流淌著驚喜不安。"不是金子,只是小不點的牛肉。"我笑著說。
小A的眸子亮晶晶的,如帶水珠的黑玉。她看著牛肉,咖喱味漸漸纏住她。粉紅色的舌頭伸出來,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接著把牛肉放在舌尖。
"快吃吧!"我有些心酸。她突然把牛肉從舌尖取下來,放進手帕,捲起四角,用一根紗紮起來。牛肉如中嬰兒,安睡在手帕中。"接見時給母親吃。"她羞郝一笑。
小B嘆口氣,抓住牛肉朝喉嚨丟,然後閉眼咀嚼。腮像拍打的皮球,膨脹收縮。貼在頰邊的短髮跟著起舞。她是品嚐而不是吞嚥:享受的時間越長越好。
"還不拆紗?"小A發話。‘咯噔'小B把美味連同唾沫送進食道。她不情願地張開眼,用油膩膩的衣袖擦了擦嘴。
‘嘶嘶'!單調聲重起。囚燈下,臉活動在抖動的雪花中。這不是雪花,是灰塵和皂沫。我鼻子一痒,打了個噴嚏,雪花朝上飄逸。
"用這捂嘴。"小A遞給我一張草紙。我推開紙,除非戴上防毒面具。"531,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們,說我們比豬還髒。""多久沒洗澡?""春節前洗了一次。"小B很滿足地說。
"今天是4月18號。"我失聲而嚷。
"割暈也就算了,不洗澡實在受不了。"小A寶石般的眼裡有了怨艾。
"呦!你一說我痒的不行。"小B把後背在牆上蹭來蹭去。"幫我撓幾下......不,乾脆脫了自己撓!"小B黑黑的身子一露,一股怪味四溢。
"擦身擦身,油垢越擦越多。"小B一撓,皮屑如雪花飄下。我閉上眼。
"我們不偷懶不耍姦,為什麼完不成勞役?"小A很迷惘。"早上5點半干到晚上8點半,拆來拆去分數還不到。"
"有人一生勤懇不發財,有人一夜能暴富。社會機制是不公平的土壤。""土壤?"四隻眼睛直直盯著我。
"外勞動讓勞積會洗澡,對方就讓她狗屁文章上廣播;組長讓你勞役合格,你就給她食品。你們沒有行賄的資產,所以你們是三割對象。""我們也明白,監獄為啥不管?"
"外面社會都骯髒透頂,這裡還能淨土一方?"我無力地說。"我倆又髒又窮又沒本事,是人人喊打的老鼠。""你們是無害人之心的小鼴鼠,雖然生活在骯髒潮濕的環境,卻讓我有安全感。"
"我們連自己都不能保護,還能給你安全感?"小A小B張大嘴。
"你們能讓我神經處於鬆弛。"茨威格說過:我的神經像鋼纜,但鋼纜也有崩斷時。我承認我神經不像鋼纜,甚至不像繩子。沒力度,沒韌性。我要尋找一塊綠洲,安頓我的靈魂。哪怕呼吸有害的皂塵,哪怕潮濕使關節變形,哪怕異味熏的我窒息,哪怕我成了白毛女--我願意。
"嘶嘶!嘶嘶!"單調而又鬧心的聲音中,粉末淅淅瀝瀝。縱有梨花的爛漫,終究讓我透不過氣來。
"要是有油脂,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灰。"姆指大的皂頭,在小B手下不聽使喚。小B朝手上吐唾沫,想把二塊皂頭合二而一。
"不要捏了。"我把二塊肥皂遞過去。"這怎麼使得?我們沒東西送你。"
"我不搞交易。""怪不得說你是怪人。"小B一伸舌。"搞什麼泥巴籬笆的。是不是......籬笆下有贓物?"
我哈哈大笑,笑著笑著,眼淚一串串掉下。"對不起!對不起!""不是你們對不起我......"我哽嚥著。"那是誰對不起你吶?"小A小B臉上,寫滿大大的問號。
從這天起,上工我就盼收工。黑暗潮濕,臭氣熏天的小號,成了我的精神庇護所。
天一點點黑透了,‘嘶嘶'聲不絕如縷。"我好後悔。"小A緩緩地說。"俺主任說,上海遍地是黃金,只要彎下腰。"
"屁話!我是上海人,拾不到黃金還拾不到手絹。"小B忿忿著。
"主任哥是造船長廠長,主任到廠裡揀廢銅爛鐵發了財,爹也檢,結果全家被逮。"
"你們不是揀是偷。"小B很有原則地糾正著。"馬主任揀,我們也揀,為啥不抓他們抓我們?""有權是揀,沒權是偷。""主任哥真有本事,他讓主任在表上按指印,一個指印一份工資。他的拇指咋這麼金貴?"小A傷感地舉起自己的拇指。
"不是他的拇指能點石成金,這叫利用權利吃空餉。"我認真解釋著。
"誰讓你沒找個好男人?"小B白她一眼。"我的小姐妹被廠長看中,廠長讓她男人做採購。後來說他男人貪污,關進大牢。從此她成了廠長情婦。""你羨慕了?"小A白她一眼。
"我不是羨慕是氣憤。我和她一樣的工作,可是不一樣的工資。她天天一套新衣,我十年一件舊衣。小癟三不服氣,於是穿了全毛大衣朝外跑,結果蹲了二年牢。"
"哈哈!"我們一起笑起來,笑完後,發現六隻眼睛都濕了。
"我好後悔。"小A停止了拆紗。"你已經明確說過了。"小B反擊著。
"要是我嫁了我村秦癩子,爹媽就不會坐牢......"小A的眼淚一滴滴淌下來。
"傻大姐要吃麵條了。"小B大叫一聲。小A抬起淚眼看她。小B鼻腔一聳,‘吱溜',二根晃蕩的鼻涕被收回鼻腔。接著她一皺眉,一聳肩,一抹鼻。"死樣!"小A笑了,睫毛上的淚珠滑下去。
"一會哭一會笑,二隻眼睛開大炮。"小B拍手大笑。我這才明白,為了遣排小A痛苦,小B甘願做宮廷小丑。
"瘌子做了這麼多壞事還沒天打雷劈呢!"小A生氣地說。"自從他叔從臺灣回來,臭狗屎就成了香餑餑。他叔先擺100桌酒席,又放了電影,放電影那天,人人山海,連80歲的老太婆都出動了。他們一輩子都沒看過電影。"
"沒見過世面的窮鬼。"小B一瞥嘴。"不就是一場電影。""開頭放電影,後來開大會。敲鑼打鼓扭秧歌。領導說,一切朝錢看,不管白貓黑貓,逮住耗子是好貓。縣太爺說還要搞啥四合一。"
"可能指國共第四次合作。前面三次宣告破產。"我斟酌著。
"瘌子把鎮上澡堂買下,變成什麼拿。""這叫桑拿,高級洗澡的地方。"小B說。
"不就是搓油膩洗污垢,怎麼幹部都喜歡朝那擠?最後他老婆也死了。"
"瘌子老婆死了?""秦癩子鬧離婚,老婆不答應。吵到鎮上縣裡,沒一人幫她,還說她破壞改革。女人到家抄起農藥朝嘴裡灌。後來娘家呼啦啦來了一幫人,拿著鋤頭鐵嗒......"
"打!打他個稀巴爛。"小B拍著手。"打什麼打?秦癩子拿出五萬元,一幫人全給瘌子敬煙了。"
"你想嫁瘌子,不會也為了五萬吧?"小B說。"要知道死了能給五萬,我一定嫁給他。"
"一條人命值五萬?""我拚死拚活幹一輩子,也掙不了五萬;我爹我媽不吃不喝,一輩子也掙不五萬。""命能掙錢,但錢不能掙命。"我緩緩地說。
"那你說我命值多少?"小A黑釉釉的眼珠死死釘著我,像釘子,釘到肉裡。我突然想起上海煉油廠6.2爆炸案的死難者家屬。當他們拿到親人賣命錢後,叩謝感恩的情景,像釘子釘到我肉裡。
"你說我值多少?""這......"我吶吶。"有五萬,全家就不會到上海;有五完,全家六口就不會吃官司;有五萬......"
"五萬五萬,有完沒完?你就這麼賤?你前世沒見過五萬?"小B不耐煩地吼著。
"你見過五萬?"小A盯著她。"我也沒見過五萬。"小B如漏氣球一點點軟了。"不要說五萬,這輩子五千都沒摸過。不!五百都沒摸過。"
"我真羨慕瘌子老婆。"小A一聲長嘆。"早知今日,何不跟他。五萬!"小A攤平一隻手,攤的大大的。接著又伸出一隻手,攤的大大的。二隻攤平的手掌,帶著厚重朝我逼來。我閉上了眼。
監房內一片寂靜。三個女人默默坐著,為那些不認識,又似曾相識的死去者,默哀三分鐘。
一陣‘悉嗦',小A解開棉扣,這是她有特色的動作:搔痒。但是她沒搔痒,她把手伸進內衣口袋。口袋袋大口小,這是莊稼人典型的貼身錢包。小A動作很慢很謹慎,彷彿要掏出口袋裡的小麻雀。"啥稀罕寶貝?"我問。
小A神秘地笑了。緊攥的拳如起降機,一點點下降。當扇面完全展開時,扇面上躺著三枚花生果。花生果沒有賈母的壯實圓滾,只有主人的清瘦贏弱。它畏畏蒽蒽,一如主人畏畏蒽蒽的拆紗樣。
"哪來的?""春節時隊長給的。蘋果給爹,糖給娘,花生果就留這幾顆。""春節到現在......"
"雖然3個月,絕對沒有壞。"小A急了。"我怕老鼠咬,藏在口袋裡。"
"你貼身放了三個月?""沒霉變,絕對沒霉變,我昨天還檢查過。"她用肯定的語氣說。
在監獄過春節時,沒接見的犯人,能得到一份零食。小A小B同時享受這份殊榮。"你真能藏,我早吃了。"小B有些尷尬。"吃吧!"小A扳開我手,把三枚花生果鄭重地放上去。花生果很重,重到我這凡人托不起;花生果很沉,沉的我這俗女沒法承受。
"又不是文物,怎麼老盯著看?""在我眼裡,它和文物一樣寶貴。""今天週末,我知道你想兒子。我沒有別的,只有這三顆花生果。小A抱歉一笑,我眼睛潮濕了。
"明天換監房,分手不可避免。"小A扭過頭。"這花生果,算是餞行!"小B拍著我肩。
"吃吧!"小A神色莊重。"以水代酒,以花生代菜,我們敬你一杯。"小B端起斑駁的缸子。
二雙灼灼的眼,二雙飽含誠摯的眼。我的心泛起溫暖的漪漣。漣漪柔柔,帶著泥土的忠實,帶著荷葉的幽雅,帶著梅花的暗香,帶著松針的執著,一點點湮開,一縷縷綻放。
爾虞我詐、檢舉揭發、栽贓迫害是監獄歷演不衰的節目。倒戈,起火,禍起蕭牆是監獄永遠的一幕。每一天,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每句話,心驚肉跳凶吉未卜;每個早晨,是受難的開始;每個晚上,是惡夢的延續。肉體折磨不在話下,精神凌遲時時刻刻。三個365,這是一條長長的地雷陣,不知哪一分一秒,在哪一個地方爆炸。
"明天!明天!"小B傷感不已。"明天是明天,今天是今天。今天啥也不想就吃了它。"小A熱烈地說。
我剝開花生果,三枚花生成了六顆花生仁。皮已泛灰,仁的一端爆出黑芽。花生仁二端尖,中間狹,像瘦弱的流浪漢。我默默凝視著花生仁。飢餓中的小A,要有多大定力,才能保持你的存在。你很瘦小,甚至已經變質,卻是友誼的象徵,情感的橋樑。這不是普通的花生仁,而是小A一顆心。
"把手掌攤開。"小A小B攤開手,我在手心上放了二個花生仁。"一二三,一起吃。"一聲令下,三條手臂同時舉起,三張嘴巴同時張開,三個人爆發出開懷大笑。笑著笑著,淚珠沓之紛來。這是笑還是哭,只有自己知道。
"幹啥?是否對監獄不滿?"一白影,如聊齋女鬼站在門口。她就是殺人犯獄醫,還是勞積會成員。
"說!究竟為啥又哭又笑?"殺人犯滿臉殺氣。"我想家了。"小A驚慌地抹著淚。
"想什麼家?這裡就是你的家。""我也想家。"小B朝我使個眼色:她們要掩護我。
"531!你哭什麼?"她凶狠地問。"難道我不能哭?"我反問。"紀律上規定不能哭?"
"你是不是煽動她們哭?"她冷笑著。"你應該說我煽動她們殺人。"我也冷笑著。
"大膽!"她尖叫一聲。"哭可以,但注意聲音。"老侯朝我使個眼色,拉著她走了。
"對這種人,就是不許她發聲音。"殺人犯走了好遠還在嚷。"什麼東西。"小B衝她背影‘呸'了一口。"她是奉賢農場衛生員。先勾引有婦之夫,然後暗示情夫殺老婆。抓住她後她賴個精光。結果男的被斃,她只判7年。"
"連看守所管教都說她該死。不但害死恩愛夫妻,害的二個孩子成了孤兒。""都說壞人有惡報,可她活的好逍遙。穿著白大褂,屁股一撅一扭。有病不讓治,專拍勞積會馬屁。"
"潘金蓮壞女人!壞女人潘金蓮!"小A孩子氣地說。"她是變色龍,所有隊長全被她矇蔽。""恐怕知道,也是一笑了之。"我想起朱隊長對賈母的態度。
"糟了!"小A慌張地說。"明天她匯報,這對531減刑很不利。""監獄長告訴你,我會減刑?""我要是監獄長,一定給你減刑。"小A朝我一眨眼。"我要是法院,一定不判你刑。"小B也朝我一眨眼,於是我們哈哈大笑。
"洗頭!""怎麼這點水?"我很驚訝。"你說要多少?"賈母的反應短平快。"算了,能洗就不錯了。"小B急忙斡旋。"給多少,不是你管是我管。"賈母似笑非笑。
我這蠢驢,被她賣了還替她數錢。一包食品是答應洗頭的前提。至於水多少,那是另一樁買賣。
"能洗就行。"小A迫不及待拿起毛巾。我看了二顆黑呼呼腦袋,又看了腦袋上一道道抓痕,這種洗而不淨,洗而油膩的滋味我嘗過。賈母微笑地看著我,她等我出牌。
我沉吟著,同時也計算我的固定資產。除了肥皂和回族菜,我沒有流動資產。"今天肚子漲鼓鼓,一點不想吃飯。"我擺出黛玉的玉樹臨風:就是行賄,也要保持尊嚴,絕不做老三毛這樣的倒貼戶頭。
"菜呢?""要就拿去。"我漫不經心地說。"明天呢?"對方緊逼一步。"全歸你!"我擺出舍命陪君子的架勢。"迪能齷齪,多少日子沒洗頭了?""42天。"小B響亮地說。"迪種人要影響清潔分,再給你們一桶水。"白薯腳終於朝前移動。"立桿見影。"我冷笑著。
"快洗。"白薯腳又來了,而且是左右開弓。"熱水有的是。""你不是說今天水少嗎?" "我說過嘛?"賈母眨眨眼。"有意見,可以反映給監獄長。"賈母大大方方地說。
"我能有啥意見?"我急忙舉起白旗。"就是嘛!格格!"賈母撒下一串銀鈴般的笑。
拆紗的小A一陣咳嗽。"你最近咋了?夜裡也咳個不停。""想辦法去醫院看看。"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說了最大的廢話。
"甭擔心我。你自己要當心,這裡有許多倒鉤。"她憂心忡忡看著我。"要是隊長問哭的事,你就把所有責任朝我們身上推。"她一邊咳一邊說。"知道了。"我鼻子一酸:可憐的小鼴鼠還想保護我。
"為了你健康,早點離開這小號......"她掏出一張手紙。"痰是紅的。"小B尖叫。"看來不是一般咳嗽,趕快找獄醫。""沒事!"小A重新拿起紗。"換監房。"外面傳來一聲嚷。
我拿著行李走到門口,看到小A探出洞口的腳趾。我翻開包把襪子遞去。"用過的東西不能送人但是......"我抱歉地說。 黑黑的瞳仁看著我,又一陣猛烈的咳嗽。我拿著行李,頭也不回衝出小號。
"531,請請請!"未進小號,我就受到西哈努克一樣熱烈的歡迎。歡迎我的是流氓犯588,還有一個是大波。她們在迎接我時,還在迎接我的回族菜。
從這天起,收工放水時,小A小B肩併肩站在鐵門。儘管水濺濕褲角,儘管被犯人贈於白眼,儘管被賈母呵斥不斷,她們一如既往等著我,如一對忠實的候鳥。
從這天起,收工放水時我也有期待。期待眼睛的交流,期待無言的感應。她們笑吟吟地望著我,我也笑吟吟地望著她們。她們對我點頭致意,我也對她們點頭致意。這期待,是冬天的陽光,沙漠的清泉,是苦難中的慰籍。
但是,我越來越恐懼這種期待。小A的臉越來越白,越來越青。現在,她要倚著欄杆才能站起;她要藉助使勁再使勁,才能微笑。一種不祥的預感擄住我。"還咳嗽?"
"還是痰裡帶血。""和醫生說了嗎?"
"她說這不是病,是月經倒灌。"
"你堅決要求上醫院啊。"
"要求是要求,但是不批准。"小B氣呼呼地說。"你最近好嘛?"小A軟軟地問。
"不要管我的事,先談上醫院。"我幾乎吼了。
"531,你老站著幹嘛?"一看老三毛如領航員,領著388朝這裡來,我扛著拖把落荒而逃。
"今天吃什麼菜?"588敲著碗問。憑心而論,588既不像老三毛日夜偷覷,也不像小紅暗裡打報告。但她有二大特點。一是嘴讒,讒到無以復加;二是下流,下流到無以復加。對她,我膩透了,也厭透了。
歡場浪子的老公被押到白茅嶺後,不甘寂寞的她,糾集浪蕩子去舞廳。跳著跳著,大姐大的她,發現自己的面首和鐵妹擦出曖昧的火花。為了讓火花成水花,大姐大抄起傢伙一頓死揍。等110把鐵妹救出來時已流產。聚眾鬥毆外加一條胎命,588判三年。
"531,你究竟吃什麼菜?"588提高聲音。
"......就吃這菜。"我的心還在小A病上。
"222到中隊辦公室去。"喇叭響了二次。"什麼事?"幹活的人交頭接耳。"關你們屁事?干好自己活。"388的臉沉下。這時,獄醫背著藥箱衝來,轉身又衝下樓。
"666到隊長辦公室去。"喇叭又響了二次。"阿奶!是不是666回家了?"短兔把嘴湊上去。"好好改造,你們也有這一天。"賈母教訓著徒子徒孫。"我知道--666探親一天,222給她送避孕藥。"小諸葛說。
"為什麼666能探親而我不能?"200生氣地問。"一樣的罪,不一樣的待遇。"
"666是名人。知青被惡霸強姦的事,全中國都知道。要不是媒體爆光輿論嘩然,她早成了死鬼。""這麼說媒體救了她?""媒體能救人也能害人。 "媒體是什麼?"200問。"媒體是蕭何,成也他,敗也他。今天媒體又要吹吹打打熱鬧了。"小諸葛冷冷地說。
今天洗衣服。小A倚在牆上,眸子如灼亮的流星。她微笑著揚起臂,但又滑下。"你們的衣服呢?""小A不洗我也不洗。"有人叫我,我只得拎起籮筐。小A一咧嘴,一道皺紋如匕首,把美麗的臉劈成二半。
"快打粥。"388白我一眼。於是我趕緊打粥,趕緊吞粥,趕緊收碗,趕緊洗碗,我是不停旋轉的陀螺。突然我眼睛一亮。"朱隊長,小A病的很厲害。""知道了。"
第二天,朱隊長叫住獄醫。遠遠聽不見她的話,但從獄醫果斷的手勢,鎮靜的表情,誇張的動作中,知道她又贏了。想當年,情夫能採納她殺妻計畫,說明她口舌如何了得。現在,她的狡辯術又一次被朱隊長採納。
又到了打水時間。欄杆前只有獨單的小B。小A如一具木乃依,綣縮一隅。又到了打水時間。沒有快樂的對視,也沒有揪心的擔憂,只有麻木和無奈。
那是一個淫雨淅瀝的黃梅天。不絕的雨絲,撩人的雨絲無處不在。我扛著一大筐配件上樓。過度的透支,讓我喘不過氣來。突然我看見一雙熟悉的眼,一雙羚羊般的眼。
小A坐在地上,與其說坐不如說倚在牆上。她彷彿老了一世紀,全身除了骨頭,就是骨頭上覆的那層皮。灰黃的枯發,軟軟貼著,慘白的臉,唇邊還有一抹紅。紅雖然乾涸,依然如殘陽一抹。
小A沒說話,她已經沒有力氣說話。漆黑的瞳仁閃了一下,這是和我打招呼。小B耷著腦袋汲著鞋,她手托臉盆,臉盆裡有半盆鮮血,足足有半盆。
"這麼笨難怪男人蹭了你。"獄醫嚷著。"我讓你拿空盆,怎麼把血盆拿來?"
"你就說拿盆。"小B嘀咕著。"把半盆血拿出,是否想示眾?"小B冷冷瞥了她一眼,在電光火石的一瞥中,我看到小B的憤怒。
"端著幹啥,還不倒了?"殺人犯厲喝一聲。小B慢慢朝水斗走,她走的很慢,彷彿端著祭祀供品。她突然把盆放下,人也蹲下去。好幾顆腦袋湊上去。"媽啊!這麼多。""媽啊!有半盆。"
"你別有用心。"殺人犯大步趕來。"我鞋跟掉了,我要把鞋跟拾起來。"小B慢慢站起,慢慢回答。聲音中有遙遠的空洞,這是時間隧道裡傳來的回聲。
小B慢慢地走,走的很慢也很費勁,彷彿端的不是血盆,而是小A整個人。"站住!"殺人犯尖叫一聲。"還不倒?""倒?""不倒準備放博物館?"殺人犯衝過去,小B如風化的雕,如沉默的丘,如乾涸的盆地,如垂下的冰凌。
"真是傻大姐,這麼噁心的東西還不倒?"短兔笑著。"對她來說,這是玉露瓊漿。"長腳一擠眼。小B還是不動,她身子站的很直。她的佝僂,她的卑微,她的委鎖不見了。她站如鐘,立如松。
"456!"一聲歇斯底里的嚎叫。"倒了吧。"456朝小B走去。"不可能把髒東西留著。"小B轉過身體,她動作機械,關節僵硬,像屈從的木偶,像無奈的皮影。她終於轉過身體面對水鬥。"倒了吧!"456一聲嘆息。
小B抬起手臂,盆一點點傾斜,一點點傾倒。動作慢,像黛玉焚稿,像母親埋葬嬰兒。 血一塊一塊,紅而紫,紫而黑,黑而稠,稠而粘,粘而滯。我轉過臉也轉過眼睛。
"倒了......"有一個聲音。"倒了......"有二個聲音。"倒了......"有更多的聲音。我睜開眼,看見小A像太陽下的雪人,一點點倒下。碩虎跳起,588也奔上去。她們一左一右把小A拉起。小A雙目緊閉,嘴角泅出一抹紅。"上醫院。"殺人犯手一揮,動作很瀟灑。
此刻的我真想衝上去,對殺人犯拳打腳踢。但是我不能。我什麼也不能,我能做的,就是深深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召開中隊會。例行的大好形式後,朱隊長宣布勞役和改造情況。發言一如既往受到熱烈的掌聲。我一反常態沒鼓掌。為了不讓其他犯人有揭發證據,我雙手合攏裝著鼓掌。 朱隊長突然咳了一聲,掌聲銷聲匿跡。"從今天起,監房輪流一視同仁;從今天起,晒被褥晒太陽一視同仁......"朱隊長的話很費勁,如梗在喉,如芒在背,如背著沈重的十字架。
"可以晒太陽嘍!可以放風嘍!"犯人們喜上眉梢。沒一人提到小A,沒一字提到小A病情。"她怎麼了?"散會後我拉住碩虎。"誰怎麼了?"碩虎反問我。"小A啊。""......"碩虎做了個厭惡的表情。"大塊頭!"芭比娃嬌滴滴地叫著。"哎!"碩虎應答著朝她衝去。
"588。"我叫住室友。"小A怎麼了?""能怎麼?"588誇張地一聳肩。嗚呼!平時那麼醉心說黃段子的她,居然沒了說話慾望。我想起一句刻在墓碑上的話:抓猶太人時,我說我不是猶太人;抓基督徒時,我說我不是基督徒;抓天主徒時,我說我不是天主徒。因為我從來沒有站出來說話,所以抓我時,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我說話。
我這話不但要刻在墓碑上,更應該鐫刻在中國人的心上。
從此,晒被褥的次數多了。犯人百米衝刺,搶佔最好位置。她們把身體迎著太陽,以便100%地享受紫外線;她們把腳擱在欄杆,以便坐的更舒服點。她們在陽光下談瑣事,沒有一個人談到小A。雖然她們享受的一切,是用小A健康換來的。
我站在溫暖的陽光下,心一點也不溫暖。不遠處就是巍峨的上海大廈。"是不是想你兒子?"朱隊長親切地問。"是的。不過我還在想小A。""她的病......只能聽天由命。"朱隊長黯然地說。
很長一段日子,只要一閉眼,小A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漆黑的瞳仁,慘白的臉,唇邊那一抹血。一次又一次,如電影中的定格。
我老是做夢,夢見二隻瘦而髒的鼴鼠,蜷縮於黑暗一隅,嘶嘶!嘶嘶!醒來後我非常非常的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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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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