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腳步由遠而近,有人把她推倒在地。她瞪起金魚眼正要發難,有人對她作個手勢,於是她一吐舌就地坐下。
黑三角站著門口,三角眼如雷達逐一掃過。監房一片靜瑟一片蕭殺。終於聽到摔門聲,瘟神下班,小鬼們吐了口氣。"你犯了啥事?"錐子眼親切地問。
新來者瞥她一眼,把眼睛移到天花板。瘦骨伶仃的錐子眼,讓她倒了說話的胃口。
"要不是她拉你坐下,你現在就站著吧。"大鼻子不滿地說。"謝謝。"新來者雙手抱拳,看來是個有恩報恩的乾脆人。
"叫啥?""楊瓊!""為啥事?""你們先談,你們是主人。""什麼主人,我們都是犯人。"大鼻子沒好氣地說。
"此話差也!不經過審判怎麼能算犯人?""有學問。"玉貴乜著眼。"本人就是知識份子。"
"請問啥學歷?""中專。""我還以為碩士呢?"玉貴的話引來一陣笑。
"笑啥?中專屬於知識份子的範疇。我不但是知識份子,我還是高幹子弟。"楊瓊神氣地說。
"請問,什麼級別的高幹?""老娘不願告訴你這號人。"楊瓊把頭一昂,絕對的桀驁不訓。玉貴冷冷一笑。在沒弄清對方身份前,不打草驚蛇,這是職業生涯帶來的謹慎。
"記著。我不是窮人的窮,是紅色娘子軍瓊花的瓊。咦!你的手怎麼了?""沒......啥。"錐子眼忙把手朝身後藏,眼睛卻朝玉貴瞟。"究竟咋了?"楊瓊抓住錐子眼的手,手腕處皮開肉綻。
"為什麼下午抓你?"大鼻子朝瓊使了個眼色。"我咋知道?"楊瓊一擠眼接過暗示。玉貴的眼掃來,錐子眼把手藏在身後。玉貴發沒有敵情,只得把頭紮在膝蓋上。
錐子眼用手帕把傷口包起來。昨天承辦提審她,明確表示起碼判五年。晚上,錐子眼用牙咬動脈。血管還沒咬透被我阻止,於是自殺行動宣告流產。現在最她重要的是掩蓋傷口。
今天星期天,不知兒子幹啥?我呆呆地看著窗子,雖然什麼也看不見。
"她心事重重,是否殺人?"瓊問道。"殺人倒不是,就是案子重。""重到啥程度?"
"重到判刑程度。""啥事?""又是暴徒,又是暴亂-湖南農民運動又來了。"大鼻子冷笑著。
"餵!"瓊衝我一揚頭。"想不想聽我故事?""不!"我還沉浸在對兒子的思念中。
"瞎想啥?"瓊翻我一白眼。"聽聽可以解悶。"
"她不聽我們要聽。""對!我們聽。"眾人七嘴八舌。"你發個聲音,聽還是不聽?"瓊生氣地問。"想說就說唄。"我點了點頭。我不能拂了她一片好意。
"你們知道我是怎麼進來的嗎?我是讓小婊子咬進來的。"此話一出舉座皆驚--開場白獨特。
"誰是小婊子?"‘不是人'湊過來。"你是什麼的幹活?"瓊一翻眼。"活雷鋒!幫助情夫糟蹋自己女兒。""啊!"瓊睜大金魚眼。"咱不說她,你接著說小婊子。"大鼻子調整大方向。
"小婊子真不是玩意,死攪蠻纏要住在我家,我一直不肯......""為什麼後來肯?"玉貴冷冷地問。"我想讓她給我介紹男朋友嘛!""為了找男人,引狼入室。"玉貴一翻眼,眾人笑了。
"你家有多少房?""不多,四間。"瓊得意地抖著腿。"四間房一共多大?""四間就四間。"
"房產簿上多少?""35平方。""四間房一共35平方,這不是四間房,而是一間房隔成四小間。"眾人先一楞,隨即恍然大笑。玉貴得意地把媚眼拋給甜妞。
"你們笑,我不說了。"瓊賭氣地轉過身。"不就一笑解個悶。"林媽以長者身份來斡旋。
"接著說。"眾人慫恿著。"說了半天,是偷還是搶?"
"非偷也非搶。廠裡有堆下腳料,風吹雨淋三五載,有礙觀瞻玷污環境。於是我就利用休息天,用車子把廢料裝出去。""這麼說,你是雷鋒?""從某種程度上來,是的。"瓊晃著腦袋。四周有了竊笑。
"就算盜竊......我也不怕。"瓊不甘地嚷著。"有背景?""這還用說!"瓊一昂頭。
"你一進來,我就發現你與眾不同。一般人進來灰頭土腦,你卻是黃鱔游進大海。這是黃金和沙子的不同;高幹後裔和小市民的不同。"‘格格'瓊咧開嘴。
"不知家父哪一級?"玉貴滿臉帶笑。"哪一級?總歸不會小......八級。""像他這樣起碼......"
"我想起來了,16級。""我想不止。""那就是32級!對!32級!"瓊一拍大腿。
"市級幹部6到10級,畢業的大學生23級。至於32級麽,不是泥腿子就是叫花子。請問,你家父種地還是討飯?"玉貴話音未落,眾人又笑起來。
"家父是白求恩大夫。"瓊的臉紅了。"他幫江澤民看過病呢!""噓!就是幫毛主席看病也不用這麼大聲。請問,江賊民是啥東西?""告訴你們,他是我們的總書記。"瓊神氣地說。
"我們的總書記?難道是人民選出來的?"大鼻子冷笑著。"哪蹦出來都不知道。"
"不對!總書記是胡耀邦。""不對!總書記是趙紫陽。""不對!他們全下來了。"
"他媽的!書記換的這麼頻繁,為啥我承辦不換?"賈林忿忿地說。"書記能換,我單位殺千刀廠長咋不換?"錐子眼也惱怒了。"書記能換,頭頂流膿,腳底生瘡的村長咋不換?"小江北也憤怒了。
"他平暴有功,被老傢伙拉到總書記的位置。"瓊得意地晃著腿。"我不管他是岳飛還是秦澮,反正家父幫他看過病。"
"看過病,盜竊犯就成了雷鋒?"
"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瓊打了個響指。"到時不是放我出去,而是請我出去。"
"家父在上海還是北京替他看病?""當然上海。""據我所知,江做過上海益民食品廠廠長。"林媽思索著。
"我以為你家父是御醫,卻原來是廠醫。"玉貴輕蔑地說。"我不管,反正家父替他看過病。"瓊死死咬住這點。
"有人比你家父還偉大,還高級。""誰?""環衛工人。你家父接觸的是書記身體,他們接觸的是書記排泄物。所以他們比你家父更偉大。"玉貴話一落,所有人笑了個人仰馬翻。
瓊先一愣,接著也訕訕地笑了。"本來這事人不知鬼不曉,想不到被小婊子揭發了。小婊子要幫我介紹港巴子臺巴子。結果,介紹的人全到了她床上,我連個人毛也沒見著。"
"你怎麼和這種人來往?"林媽皺起眉。"不就想找個愛國僑胞嗎?"瓊一臉懊惱。
"想釣大頭龜,沒想自己被咬進來。""小婊子賣淫,要是一對一也沒事,她卻來個一對三,結果東窗事發。""人是你找的?"玉貴淫笑著。"我出身名門會拉皮條?"瓊瞪著金魚眼忿忿著。瞧她那傻樣,很多人笑了。
"小婊子一到局裡就嚷道:我有揭發材料,我有揭發材料。我是自作自受自找棺材睡。"瓊對準自己就是二巴掌。大家笑了,我也笑了。
"你笑了?笑了就好,笑了就好!"她一拍巴掌。"為什麼她笑就好?""她難受我也難受,我這是變著法子讓她高興。""難道你只為逗她樂?"玉貴拉下臉。"你氣量忒小。我只是可憐她。"
"我不要你可憐。"我生氣地說。"殺人者節節高升,見義者卻蹲大牢。這不公平,很不公平。"瓊一臉嚴肅地說。我的心一動。
"只要能減輕你痛苦,侃啥我都願意。"她探究地看著我。我趕緊轉過頭,我不要她的憐憫。
"下腳料價值多少?"大鼻子問。"我拿大頭也就600。要不是他們纏著我,我怎會上賊船?那三個一進局子,就把所有責任朝我身上推。他們現在取保侯審,而我卻進來。媽拉個巴子。"
"判刑不是根據你拿多少,而是根據總價值。說不定判你個二三年。""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瓊一臉斬釘截鐵。
"不判,除非你是鄧公子的夫人。"玉貴陰陽怪氣地說。"我不是鄧公子夫人,我保證不會吃官司。""因為有36級的家父?""我還有哥哥。"瓊嚷著。"親哥還是表哥?""親哥。""在哪發財?""長寧公安局。""當真?"玉貴睜大眼。"當真!當然當真!""我走南闖北,長寧區特熟。不知你哥在哪部門發財?是否起訴科?"玉貴瞇著眼問。
"不在起訴科。""批捕科?""不在批捕科。""刑偵科?""也不是。""那就在行政科。""咦!你咋知道?""他專管痰盂,拖把,飲料,方便麵。""是啊!他就在小賣部......不。"話出口,失言的瓊趕緊閉嘴。
"我以為哪路神仙,原來只賣冰棍的販子。"玉貴拖長聲音,於是大家笑了。甜妞笑得用手摀住腰。
"你這個三八笑料太多,不要讓寶貝閃了腰。"玉貴乘機攬著甜妞的小腰。瓊先是尷尬,後來索性跟著大家一起笑個夠。唉!真是個活寶!
開飯了。第一隻飯盒傳進來,所有眼睛一亮。一塊晶瑩透亮、紅白相間的肉,躺在發黑的青菜上,就如一塊美奐美輪的玉,躺在發霉的茅草上。很多人嚥著口水。
看守所規定:1、3、5開葷。大魚、大肉是葷,肉丁、肉渣也是葷。葷如法律,誰掌握誰說了算。今天這貨真價實的葷,可把大家樂壞了。菜陸續傳來。有的肉輕薄如紙,有的肉骨骼肥大。飯盒一隻只朝裡傳,環肥燕瘦就看運氣。
最後一隻飯盒進來。又一塊晶瑩透亮,紅白相間的肉,躺在發黑的青菜上。眼睛齊刷刷盯著,眼巴巴地看著花落楊瓊手。
甜妞撅著嘴,她拿到的肉比她的嘴還小。玉貴虎著臉,她拿到的肉輕盈欲飛。第一塊最好的肉歸了大姐大,第二塊最好的肉歸了傻大姐。
瓊接過飯盒悶頭大吃。通常情況下,新來者都食慾不佳,可她卻像索馬里飢民。一陣秋風掃落葉後,飯盒裡只剩下這曼妙的五花肉。
瓊用筷子夾起肉,迎著光,瞇著眼,仔細打量。就是看恐龍化石未必這麼仔細,就是看周口店猿骨未必這麼深情。看著看著,她把肉夾進我的飯盒,我又把肉還給她。
"既然你吃回族菜,那我就不客氣了。"瓊張開嘴,把肉舉得高高,讓肉順著筷子朝嘴裡滑。既然從高到低的滑梯,能給孩子帶來快樂,從高處滑到喉嚨的肉,也能給瓊帶來快樂。就在肉滑到嘴邊時,二根手指叼起肉,半空中一道美麗的弧線,肉落到甜妞飯盒。
甜妞笑著把肉朝嘴裡塞。突然,一雙筷子扑來,肉像受驚的鳥,直直摔下。就在肉到達地面時,筷子托起肉,一個鷂子翻身,穩穩落進瓊的大嘴。太精彩了,簡直比魔術還精彩,眾人看呆了。
"嘿嘿!有你的。"玉貴氣得嘴都歪了。"老娘不怕你!"瓊大口嚼著,肥嘟嘟的油,把嘴唇滋潤的鮮艷無比。
咣鐺咣鐺'的鑰匙聲。"賈林,提審!"
來了!終於來了!賈林跳起來朝鐵門沖。黑三角一努嘴,玉貴縮著頭出去。半小時後,玉貴回來。黑三角叉著腰站在門口。
"楊瓊,過得怎樣?""報告陳師傅,沒怎樣!""你坐得咋樣?""我坐的和別人一樣!""是嘛?""是啊!"問號和感嘆號來回拉鋸,如二個敬業的木匠。
"你看看自己坐姿。格格!"黑三角浪笑著。楊瓊的頭如風信子,一會朝左看,一會朝右看。瞧她認真的模樣,我不禁搖頭:怎麼連‘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都不知道?
"孫寶強,你搖什麼頭?"黑三角惡狠狠地問。"知道多關閑事的後果嗎?楊瓊,站起來。"
"為什麼我要站起來?我坐姿和別人一樣。""可我看你不順眼啊。我要你站,你就得站。這叫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黑三角揚長而去。
下午,走廊上響起哭聲。哭聲淒厲淒慘淒楚淒切,分貝之高聞所未聞。門一開,哭成一團的賈林一頭栽倒在地。"......他們要判我刑啊。"
"難道家庭糾紛也要判?"大鼻子問。"他們說我是賊。我真是賊,怎麼不拿那捆美金?"
"對!你應該揭發那捆美金的事。這是受賄。""檢察院說,我們只受理錄像機,別的不管。"
"橫行霸道的貪污犯不抓,只盯著家庭瑣事,民事糾紛。什麼法律?呸!純粹是專粘蚊蠅不逮豺狼的蛛網。"大鼻子氣地臉都白了。
"他們全家打我,我報警派出所也不出警......""為啥不出警?"其其問。
"派出所全讓他姐夫收買了。稱兄道弟,吃喝嫖賭,官匪串通,官匪一家。檢查院說我污蔑公安,要追加我的誣陷罪。"賈林悲痛欲絕。
"他們欺負你時,法律不管;你拿了錄像機,馬上判決。這就是中國的法律。"其其沈重地說。
"兔子急了也咬人,我這是逼上樑山啊。"賈林又哭了。
"事歸事,飯還是要吃的。"林媽把飯盒遞過去。"我吃不下。"
"給我。""給我。"好幾隻手伸出來。
"膽子不小啊。"玉貴拋出這句話,伸出的手全放下了。玉貴嘴一努,‘不是人'忙把飯盒遞給甜妞。
甜妞不接飯盒,只用纖纖玉指,把肉叼進嘴裡,然後一甩頭。‘不是人'又把飯盒遞給玉貴。玉貴也不接,只用手指把菜送進嘴裡,然後一甩頭。"‘不是人'端回飯盒急忙扒飯。一邊扒,一邊朝玉貴諛笑。
這是主子和腿子的真實寫照;這是宣傳部和御用文人的寫照。我厭惡地轉過頭。
咚咚!'賈林一頭朝牆撞去。"別撞!就是撞死也是白死。"美麗齜著牙冷笑著。賈林停止撞擊,驚訝地看著她。
"你就是撞死,也成不了竇蛾。"美麗攥緊拳大聲說。很多人驚訝地看著她。賈林也用紅桃眼,凝視昔日的冤家。
"美麗,我佩服你的胸襟。"大鼻子一個作揖。
"我們都是受害者,何必同室操戈自相殘殺?"美麗悲壯地說。
"你當然不需要哭嘍!"賈林抹著眼淚。"第一,勞教是人民內部矛盾;第二,勞教結束還能回單位;第三,你還有個完整的家。"
"完整的家?哈哈!"美麗仰天大笑,暴牙一覽無餘。
"你丈夫海量,原諒你的出軌。而我丈夫,卻親手把我送進監獄。"賈林抽泣著。"你福氣比我好。"
"哈哈!我福氣好......"美麗狂笑,牙如長矛,愈發獠人。"孫寶強好!"她把手舉到額角,朝我敬個禮。我懵了,眾人也一頭霧水。
"你進來後我未和你說過一句話。為此,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
"這很正常,何歉之有?""我用這取悅政府,以便逃過一劫。我實在傻。"美麗捏起拳頭。"我以為用這方法,能報復我的丈夫。"
"你丈夫吃喝嫖賭?""不!他把全部心思放在仕途上;他很尊重我,尊重到有了兒子後就不碰我。""既如此,為什麼不離婚?"
"我多次要求離婚,他只是一聳肩。"美麗痛苦地搖著頭。"聳肩表示投資後還沒收回成本。""我怎麼越聽越糊塗?"錐子眼說。
"你不懂,你們都不會懂。"美麗拽著頭髮。亂蓬蓬的頭髮裡,不但有一張醜陋的臉,還有一個哭泣的靈魂。
"作為一個母親,你怎麼可以淫亂?"其其皺著眉。"我被逼上樑山。你以為我不知廉恥......我要憋死了。"她呻吟著。"聽說你丈夫是科長,老爸是局長。"
"我還有個比我大三歲的後媽。我去勞教,讓他們抬不起頭來。他們和我全是一泡臭狗屎。哈哈!"美麗歇斯底里笑著。
好多人偷偷在笑。把自己貶成臭狗屎不希奇,能把父親貶成臭狗屎,倒是很新鮮。
"如果痛說革命家史,能宣泄你的憤怒,我就做忠實的聽眾。"大鼻子換了一個坐姿。
"......我父親生在淮北。為了改變命運他參加瞭解放軍。臨走時他對媳婦說,要麼我死,你為我守一輩子寡;要麼我發,你跟我享一輩子福。媳婦說,我只求你平平安安。
三年後,父親把家人接到上海。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雞鴨魚肉大米干飯。從奴隸到將軍,從地獄到天堂,全取決於一個權。"
"打下的江山當然要享受,不然鬧啥革命?"小蟊賊說。
"毛主席坐中南海,和李自成坐金鑾殿沒有麼區別。"大鼻子拖長聲音。"幸福的生活從此開始了。"錐子眼羨慕地說。
"幸福的生活,隨著權力開始,又隨著權力而去。你們看著我臉,實事求是說咋樣?"美麗痛苦地問。
"臉麼......當然不算漂亮。"大鼻子忍著笑。
"我有一張和母親一樣醜的臉。醜,不但是幸福宿敵,還是二代人悲劇的根源。"
"言過其實。醜陋是壞事,也可變好事;醜陋是壓力,也可是動力。醜陋的愛因斯坦發現了相對論;醜陋的安徒生寫出了最漂亮的神話;醜陋的柴可夫斯基寫出了四個小天鵝。"其其分析著。"你的淫亂也絕不是醜陋造成的。"
"沒有前因,哪來後果?沒有因為,哪來所以?"
"我知道。首長嫌棄黃臉婆,又一出鳥槍換炮的版本。其實鳥槍也好,大炮也罷,關了燈功能一樣。"大鼻子笑著說。
"同是吃飯,當然要吃山珍而不是窩窩頭;同是禦寒,當然要穿綢緞而不是破衣衫;同樣是家,當然要住別墅而不是破茅屋。"
"你是說你父親要做陳世美了。""別怕--共產黨最恨陳世美。"
"你們真天真啊!50年有個紅頭文件,談的就是這問題。只要處置好糟糠妻,沒有惡劣影響的,原則上可以換妻。"林媽說。
"這麼說,換妻合法?"
"至少不非法。找個有年輕漂亮的老婆,一能提高泥腿子領導藝術;二能提高泥腿子革命積極性。這是對革命者的犒勞,也是共產黨的激勵機制。"
"可是這違反了革命的初衷。"其其嚴肅地說。
"特殊年代,特事特辦,獎罰分明,論功行賞。不然還革什麼命?"林媽說。
"你咋知道?""我就是黃臉婆的替代品。我老公蹬了鄉下婆娘娶了我,比我大整整二十。"
"可以做你爹了。""我爹不能給我的東西,他全給我。""你老公是首長,你咋也進來?"
"搞貿易有糾紛,暫關二天。只要有權,早晚放了""你經營合法嗎?"其其問。
"開玩笑!哪個合法經營能賺錢?告訴你,我賺的錢能買下整個虹口分局。""你是林會長?"其其試探地問。"就是在中蘇友好大廈召開聯誼會的......"
"是啊,怪不得臉熟。我們是難友,還是貿易夥伴。""只能算難友,我還沒資格成為貿易夥伴。"其其很謙虛。
"貿易卸去光環,只剩下罪惡。如果槍斃,至少要槍斃20次。小孫,你進來後我為啥幫你疊紙墊嗎?""為這紙墊,你站了三天;我也內疚了三天。"我真誠地說。
"因為我同情你。有罪的人逍遙,沒罪的人受罰。寒梅一個,你也是一個。"林媽感慨著。
"我媽就是死在了你們這批替代品手裡。"美麗惡狠狠地說。
"我也是政治的犧牲品。為了讓老革命享受成果,被迫嫁給爸爸級、爺爺級的人。""可你得到了物質。""我住在昆山路上的小花園裡。鋼窗地板,外加車伕保姆,也算做了回人上人。你母親拿錢走人是上策。"林媽真誠地說。
"錢!為了錢連尊嚴也不要?"美麗生氣地說。"母親辛苦一輩子,最後被揣。老革命還不如朱元璋,至少他善待原配。" "對!拼他個魚死網破。"大鼻子一拍腿。
"母親不吃不喝,不停地問:我做錯什麼?半夜把我搖醒,眼珠死死盯著我:就因為一張臉?老東西說:你啥錯沒有,錯在老天給你這張臉。"
"這才是共產黨人敢做敢當的情懷。"大鼻子冷笑著。
"實在不行就離。"其其嚷著。搖著頭。
"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母親披頭散髮衝進來,她跪下來,給爺爺、奶奶磕了頭,走到門口又怪怪地看著我。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絕望的眼神。"
"離了?""死了。她用一根繩子結束了生命。""狗日的!"大鼻子一跺腳。
"處理你爹了嗎?""換個單位繼續做官。從上到下的首長戰友,清一色換妻。"
"就這麼結了?""組織上是結了,我這裡結不了。我天天和他吵。文革中我下鄉,他把我送進大學,不但給我弄房、弄錢,還為我弄了個丈夫。"
"你還恨他?"
"恨!"美麗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個字。"參加工作後,一個小夥子走近我。苦雨淅瀝,他用嘆息陪我;清明霧濃,他陪我去祭奠母親;對鏡自卑,他聊起海迪;孑然孤獨,他為我吹笛拉琴。""你以為找到了幸福?""5歲起,我就在痛苦中跋涉。我身上,承載了二代人的渴望。我唏噓於母親的悲劇,想讓事實來證實,臉蛋不是幸福的障礙。你懂我感受嘛?你懂我苦衷嘛?"美麗攥著大鼻子的手,急切地問。
"我懂。但是沙漠中沒有清泉,只有海市蜃樓。"
"我不相信他的偽裝--他的眼睛,比泉水還清澈。""既然美帝國主義能武裝到牙齒,那他也能偽裝到眼睛。"
"簡愛能創造愛情,我為什麼不能?辛普森夫人能創造奇蹟,我為什麼不能?我是醜,但是我有思想、有健康。除了美麗,該有的我都有。"美麗熱烈地說。
"你不缺美麗。因為你名字叫美麗。"玉貴冷酷地說。
"母親因為醜陋,所以給我起這名字。"醜陋的臉在抽搐。""完了......我一無所有。"她沉痛地閉了眼,眼皮像受驚的鳥,不停顫動。
"誰說你一無所有?你還有淫婦的惡名。"玉貴冷酷地說。
"......那是一個雨氤氤的晚上。一個女人帶我去參加一個舞會。她不但是交際花,還是皮條客。我知道,如果氫氣球放開繩索,永遠回不到原來的位置。"
"你應該和你丈夫溝通。"
"我敲書房的門,但是他不開。沉默的門,堵住了我最後的希望。絕不走母親的老路,絕不!就是墮落,也要拉個墊背的。
我來到化裝舞會。所有的人戴著假面具,盡情地扭著、跳著。由於人擠人,所以不孤獨;由於戴著面具,所以不自卑。我搖啊扭啊,發泄我多餘的熱量。一個骷髏朝我貼來,他把我摟在懷裡。就在我反抗時,母親絕望的眼神,緊閉的房門,閃電朝我劈來。"
"上賊船了。"大鼻子長嘆一聲。"我自覺自願走上賊船。我不再是男人的墊腳石。我是一個自我的女人。"
"從此你離不開他?""我需要用毒品來麻醉神經。"美麗搖著頭。
"從最初的報復,到集體淫亂,你走上一條不歸的路。"
"我要報復。為自己,為母親。我恥辱,讓他們跟我一起恥辱;我骯髒,讓他們跟我一起骯髒。我的男人是老東西為我找的......"
"那就讓他們和你一起下地獄吧。"大鼻子拍著手。
"他沒有下地獄--他借我這塊石頭,爬上去了。""難道綠帽子也有扶搖直上的功效?"
"在看守所,他見我第一句話就是:‘市五好家庭的三連冠讓你砸了。"
"虛偽的男人,沒有血性的男人,無恥的男人。你應該提出離婚。"大鼻子說。
"他說:‘離啥?家庭是社會細胞,維護家庭,就是維護安定團結。你犯了罪,你是我的幫教對象。"
"他還應該拯救你的靈魂。阿門!"林媽劃了個十字。"是個能屈能伸的閹貨。"
"盜亦有道,娼亦有情。他非盜非娼,比盜比娼都不如。他是中國的卡列寧,可惜你不是安娜卡列尼娜。"
"我堅持要離。我說既然我是仕途上的道具,你何必勉強自己?""他怎麼說?""他說:‘既是道具,我當然不在乎瑕疵還是全疵?"
"有種。響噹噹的共產黨人。"大鼻子一擊拳。"格格!"美麗切切笑著。
"一切已成定局。三年後你準備怎麼辦?"大鼻子懇切地問。
"如果要回兒子,從此金盆洗手;如果要不回,破罐破摔上樑山。""落草為寇?"
"難道我現在不是寇?一日賣笑終身為娼。我是娼。不過是逼出來的娼。"她二眼噴火青筋暴突,就像如一座怒目金剛。
我靜靜地看著她。她是個悲劇性人物,又是一個癌細胞。人人都咒罵癌細胞,卻不知,應該咒罵的是培養癌細胞的母體。
中國社會,就是一個培養癌細胞的母體。
- 關鍵字搜索:
- 紅樓
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