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脚步由远而近,有人把她推倒在地。她瞪起金鱼眼正要发难,有人对她作个手势,于是她一吐舌就地坐下。
黑三角站着门口,三角眼如雷达逐一扫过。监房一片静瑟一片萧杀。终于听到摔门声,瘟神下班,小鬼们吐了口气。"你犯了啥事?"锥子眼亲切地问。
新来者瞥她一眼,把眼睛移到天花板。瘦骨伶仃的锥子眼,让她倒了说话的胃口。
"要不是她拉你坐下,你现在就站着吧。"大鼻子不满地说。"谢谢。"新来者双手抱拳,看来是个有恩报恩的干脆人。
"叫啥?""杨琼!""为啥事?""你们先谈,你们是主人。""什么主人,我们都是犯人。"大鼻子没好气地说。
"此话差也!不经过审判怎么能算犯人?""有学问。"玉贵乜着眼。"本人就是知识分子。"
"请问啥学历?""中专。""我还以为硕士呢?"玉贵的话引来一阵笑。
"笑啥?中专属于知识分子的范畴。我不但是知识分子,我还是高干子弟。"杨琼神气地说。
"请问,什么级别的高干?""老娘不愿告诉你这号人。"杨琼把头一昂,绝对的桀骜不训。玉贵冷冷一笑。在没弄清对方身份前,不打草惊蛇,这是职业生涯带来的谨慎。
"记着。我不是穷人的穷,是红色娘子军琼花的琼。咦!你的手怎么了?""没......啥。"锥子眼忙把手朝身后藏,眼睛却朝玉贵瞟。"究竟咋了?"杨琼抓住锥子眼的手,手腕处皮开肉绽。
"为什么下午抓你?"大鼻子朝琼使了个眼色。"我咋知道?"杨琼一挤眼接过暗示。玉贵的眼扫来,锥子眼把手藏在身后。玉贵发没有敌情,只得把头扎在膝盖上。
锥子眼用手帕把伤口包起来。昨天承办提审她,明确表示起码判五年。晚上,锥子眼用牙咬动脉。血管还没咬透被我阻止,于是自杀行动宣告流产。现在最她重要的是掩盖伤口。
今天星期天,不知儿子干啥?我呆呆地看着窗子,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她心事重重,是否杀人?"琼问道。"杀人倒不是,就是案子重。""重到啥程度?"
"重到判刑程度。""啥事?""又是暴徒,又是暴乱-湖南农民运动又来了。"大鼻子冷笑着。
"喂!"琼冲我一扬头。"想不想听我故事?""不!"我还沉浸在对儿子的思念中。
"瞎想啥?"琼翻我一白眼。"听听可以解闷。"
"她不听我们要听。""对!我们听。"众人七嘴八舌。"你发个声音,听还是不听?"琼生气地问。"想说就说呗。"我点了点头。我不能拂了她一片好意。
"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我是让小婊子咬进来的。"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开场白独特。
"谁是小婊子?"‘不是人'凑过来。"你是什么的干活?"琼一翻眼。"活雷锋!帮助情夫糟蹋自己女儿。""啊!"琼睁大金鱼眼。"咱不说她,你接着说小婊子。"大鼻子调整大方向。
"小婊子真不是玩意,死搅蛮缠要住在我家,我一直不肯......""为什么后来肯?"玉贵冷冷地问。"我想让她给我介绍男朋友嘛!""为了找男人,引狼入室。"玉贵一翻眼,众人笑了。
"你家有多少房?""不多,四间。"琼得意地抖着腿。"四间房一共多大?""四间就四间。"
"房产簿上多少?""35平方。""四间房一共35平方,这不是四间房,而是一间房隔成四小间。"众人先一楞,随即恍然大笑。玉贵得意地把媚眼抛给甜妞。
"你们笑,我不说了。"琼赌气地转过身。"不就一笑解个闷。"林妈以长者身份来斡旋。
"接着说。"众人怂恿着。"说了半天,是偷还是抢?"
"非偷也非抢。厂里有堆下脚料,风吹雨淋三五载,有碍观瞻玷污环境。于是我就利用休息天,用车子把废料装出去。""这么说,你是雷锋?""从某种程度上来,是的。"琼晃着脑袋。四周有了窃笑。
"就算盗窃......我也不怕。"琼不甘地嚷着。"有背景?""这还用说!"琼一昂头。
"你一进来,我就发现你与众不同。一般人进来灰头土脑,你却是黄鳝游进大海。这是黄金和沙子的不同;高干后裔和小市民的不同。"‘格格'琼咧开嘴。
"不知家父哪一级?"玉贵满脸带笑。"哪一级?总归不会小......八级。""像他这样起码......"
"我想起来了,16级。""我想不止。""那就是32级!对!32级!"琼一拍大腿。
"市级干部6到10级,毕业的大学生23级。至于32级麽,不是泥腿子就是叫花子。请问,你家父种地还是讨饭?"玉贵话音未落,众人又笑起来。
"家父是白求恩大夫。"琼的脸红了。"他帮江泽民看过病呢!""嘘!就是帮毛主席看病也不用这么大声。请问,江贼民是啥东西?""告诉你们,他是我们的总书记。"琼神气地说。
"我们的总书记?难道是人民选出来的?"大鼻子冷笑着。"哪蹦出来都不知道。"
"不对!总书记是胡耀邦。""不对!总书记是赵紫阳。""不对!他们全下来了。"
"他妈的!书记换的这么频繁,为啥我承办不换?"贾林忿忿地说。"书记能换,我单位杀千刀厂长咋不换?"锥子眼也恼怒了。"书记能换,头顶流脓,脚底生疮的村长咋不换?"小江北也愤怒了。
"他平暴有功,被老家伙拉到总书记的位置。"琼得意地晃着腿。"我不管他是岳飞还是秦浍,反正家父帮他看过病。"
"看过病,盗窃犯就成了雷锋?"
"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琼打了个响指。"到时不是放我出去,而是请我出去。"
"家父在上海还是北京替他看病?""当然上海。""据我所知,江做过上海益民食品厂厂长。"林妈思索着。
"我以为你家父是御医,却原来是厂医。"玉贵轻蔑地说。"我不管,反正家父替他看过病。"琼死死咬住这点。
"有人比你家父还伟大,还高级。""谁?""环卫工人。你家父接触的是书记身体,他们接触的是书记排泄物。所以他们比你家父更伟大。"玉贵话一落,所有人笑了个人仰马翻。
琼先一愣,接着也讪讪地笑了。"本来这事人不知鬼不晓,想不到被小婊子揭发了。小婊子要帮我介绍港巴子台巴子。结果,介绍的人全到了她床上,我连个人毛也没见着。"
"你怎么和这种人来往?"林妈皱起眉。"不就想找个爱国侨胞吗?"琼一脸懊恼。
"想钓大头龟,没想自己被咬进来。""小婊子卖淫,要是一对一也没事,她却来个一对三,结果东窗事发。""人是你找的?"玉贵淫笑着。"我出身名门会拉皮条?"琼瞪着金鱼眼忿忿着。瞧她那傻样,很多人笑了。
"小婊子一到局里就嚷道:我有揭发材料,我有揭发材料。我是自作自受自找棺材睡。"琼对准自己就是二巴掌。大家笑了,我也笑了。
"你笑了?笑了就好,笑了就好!"她一拍巴掌。"为什么她笑就好?""她难受我也难受,我这是变着法子让她高兴。""难道你只为逗她乐?"玉贵拉下脸。"你气量忒小。我只是可怜她。"
"我不要你可怜。"我生气地说。"杀人者节节高升,见义者却蹲大牢。这不公平,很不公平。"琼一脸严肃地说。我的心一动。
"只要能减轻你痛苦,侃啥我都愿意。"她探究地看着我。我赶紧转过头,我不要她的怜悯。
"下脚料价值多少?"大鼻子问。"我拿大头也就600。要不是他们缠着我,我怎会上贼船?那三个一进局子,就把所有责任朝我身上推。他们现在取保侯审,而我却进来。妈拉个巴子。"
"判刑不是根据你拿多少,而是根据总价值。说不定判你个二三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琼一脸斩钉截铁。
"不判,除非你是邓公子的夫人。"玉贵阴阳怪气地说。"我不是邓公子夫人,我保证不会吃官司。""因为有36级的家父?""我还有哥哥。"琼嚷着。"亲哥还是表哥?""亲哥。""在哪发财?""长宁公安局。""当真?"玉贵睁大眼。"当真!当然当真!""我走南闯北,长宁区特熟。不知你哥在哪部门发财?是否起诉科?"玉贵眯着眼问。
"不在起诉科。""批捕科?""不在批捕科。""刑侦科?""也不是。""那就在行政科。""咦!你咋知道?""他专管痰盂,拖把,饮料,方便面。""是啊!他就在小卖部......不。"话出口,失言的琼赶紧闭嘴。
"我以为哪路神仙,原来只卖冰棍的贩子。"玉贵拖长声音,于是大家笑了。甜妞笑得用手捂住腰。
"你这个三八笑料太多,不要让宝贝闪了腰。"玉贵乘机揽着甜妞的小腰。琼先是尴尬,后来索性跟着大家一起笑个够。唉!真是个活宝!
开饭了。第一只饭盒传进来,所有眼睛一亮。一块晶莹透亮、红白相间的肉,躺在发黑的青菜上,就如一块美奂美仑的玉,躺在发霉的茅草上。很多人咽着口水。
看守所规定:1、3、5开荤。大鱼、大肉是荤,肉丁、肉渣也是荤。荤如法律,谁掌握谁说了算。今天这货真价实的荤,可把大家乐坏了。菜陆续传来。有的肉轻薄如纸,有的肉骨骼肥大。饭盒一只只朝里传,环肥燕瘦就看运气。
最后一只饭盒进来。又一块晶莹透亮,红白相间的肉,躺在发黑的青菜上。眼睛齐刷刷盯着,眼巴巴地看着花落杨琼手。
甜妞撅着嘴,她拿到的肉比她的嘴还小。玉贵虎着脸,她拿到的肉轻盈欲飞。第一块最好的肉归了大姐大,第二块最好的肉归了傻大姐。
琼接过饭盒闷头大吃。通常情况下,新来者都食欲不佳,可她却像索马里饥民。一阵秋风扫落叶后,饭盒里只剩下这曼妙的五花肉。
琼用筷子夹起肉,迎着光,眯着眼,仔细打量。就是看恐龙化石未必这么仔细,就是看周口店猿骨未必这么深情。看着看着,她把肉夹进我的饭盒,我又把肉还给她。
"既然你吃回族菜,那我就不客气了。"琼张开嘴,把肉举得高高,让肉顺着筷子朝嘴里滑。既然从高到低的滑梯,能给孩子带来快乐,从高处滑到喉咙的肉,也能给琼带来快乐。就在肉滑到嘴边时,二根手指叼起肉,半空中一道美丽的弧线,肉落到甜妞饭盒。
甜妞笑着把肉朝嘴里塞。突然,一双筷子扑来,肉像受惊的鸟,直直摔下。就在肉到达地面时,筷子托起肉,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进琼的大嘴。太精彩了,简直比魔术还精彩,众人看呆了。
"嘿嘿!有你的。"玉贵气得嘴都歪了。"老娘不怕你!"琼大口嚼着,肥嘟嘟的油,把嘴唇滋润的鲜艳无比。
咣铛咣铛'的钥匙声。"贾林,提审!"
来了!终于来了!贾林跳起来朝铁门冲。黑三角一努嘴,玉贵缩着头出去。半小时后,玉贵回来。黑三角叉着腰站在门口。
"杨琼,过得怎样?""报告陈师傅,没怎样!""你坐得咋样?""我坐的和别人一样!""是嘛?""是啊!"问号和感叹号来回拉锯,如二个敬业的木匠。
"你看看自己坐姿。格格!"黑三角浪笑着。杨琼的头如风信子,一会朝左看,一会朝右看。瞧她认真的模样,我不禁摇头:怎么连‘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都不知道?
"孙宝强,你摇什么头?"黑三角恶狠狠地问。"知道多关闲事的后果吗?杨琼,站起来。"
"为什么我要站起来?我坐姿和别人一样。""可我看你不顺眼啊。我要你站,你就得站。这叫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黑三角扬长而去。
下午,走廊上响起哭声。哭声凄厉凄惨凄楚凄切,分贝之高闻所未闻。门一开,哭成一团的贾林一头栽倒在地。"......他们要判我刑啊。"
"难道家庭纠纷也要判?"大鼻子问。"他们说我是贼。我真是贼,怎么不拿那捆美金?"
"对!你应该揭发那捆美金的事。这是受贿。""检察院说,我们只受理录像机,别的不管。"
"横行霸道的贪污犯不抓,只盯着家庭琐事,民事纠纷。什么法律?呸!纯粹是专粘蚊蝇不逮豺狼的蛛网。"大鼻子气地脸都白了。
"他们全家打我,我报警派出所也不出警......""为啥不出警?"其其问。
"派出所全让他姐夫收买了。称兄道弟,吃喝嫖赌,官匪串通,官匪一家。检查院说我污蔑公安,要追加我的诬陷罪。"贾林悲痛欲绝。
"他们欺负你时,法律不管;你拿了录像机,马上判决。这就是中国的法律。"其其沉重地说。
"兔子急了也咬人,我这是逼上梁山啊。"贾林又哭了。
"事归事,饭还是要吃的。"林妈把饭盒递过去。"我吃不下。"
"给我。""给我。"好几只手伸出来。
"胆子不小啊。"玉贵抛出这句话,伸出的手全放下了。玉贵嘴一努,‘不是人'忙把饭盒递给甜妞。
甜妞不接饭盒,只用纤纤玉指,把肉叼进嘴里,然后一甩头。‘不是人'又把饭盒递给玉贵。玉贵也不接,只用手指把菜送进嘴里,然后一甩头。"‘不是人'端回饭盒急忙扒饭。一边扒,一边朝玉贵谀笑。
这是主子和腿子的真实写照;这是宣传部和御用文人的写照。我厌恶地转过头。
咚咚!'贾林一头朝墙撞去。"别撞!就是撞死也是白死。"美丽龇着牙冷笑着。贾林停止撞击,惊讶地看着她。
"你就是撞死,也成不了窦蛾。"美丽攥紧拳大声说。很多人惊讶地看着她。贾林也用红桃眼,凝视昔日的冤家。
"美丽,我佩服你的胸襟。"大鼻子一个作揖。
"我们都是受害者,何必同室操戈自相残杀?"美丽悲壮地说。
"你当然不需要哭喽!"贾林抹着眼泪。"第一,劳教是人民内部矛盾;第二,劳教结束还能回单位;第三,你还有个完整的家。"
"完整的家?哈哈!"美丽仰天大笑,暴牙一览无余。
"你丈夫海量,原谅你的出轨。而我丈夫,却亲手把我送进监狱。"贾林抽泣着。"你福气比我好。"
"哈哈!我福气好......"美丽狂笑,牙如长矛,愈发獠人。"孙宝强好!"她把手举到额角,朝我敬个礼。我懵了,众人也一头雾水。
"你进来后我未和你说过一句话。为此,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
"这很正常,何歉之有?""我用这取悦政府,以便逃过一劫。我实在傻。"美丽捏起拳头。"我以为用这方法,能报复我的丈夫。"
"你丈夫吃喝嫖赌?""不!他把全部心思放在仕途上;他很尊重我,尊重到有了儿子后就不碰我。""既如此,为什么不离婚?"
"我多次要求离婚,他只是一耸肩。"美丽痛苦地摇着头。"耸肩表示投资后还没收回成本。""我怎么越听越糊涂?"锥子眼说。
"你不懂,你们都不会懂。"美丽拽着头发。乱蓬蓬的头发里,不但有一张丑陋的脸,还有一个哭泣的灵魂。
"作为一个母亲,你怎么可以淫乱?"其其皱着眉。"我被逼上梁山。你以为我不知廉耻......我要憋死了。"她呻吟着。"听说你丈夫是科长,老爸是局长。"
"我还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后妈。我去劳教,让他们抬不起头来。他们和我全是一泡臭狗屎。哈哈!"美丽歇斯底里笑着。
好多人偷偷在笑。把自己贬成臭狗屎不希奇,能把父亲贬成臭狗屎,倒是很新鲜。
"如果痛说革命家史,能宣泄你的愤怒,我就做忠实的听众。"大鼻子换了一个坐姿。
"......我父亲生在淮北。为了改变命运他参加了解放军。临走时他对媳妇说,要么我死,你为我守一辈子寡;要么我发,你跟我享一辈子福。媳妇说,我只求你平平安安。
三年后,父亲把家人接到上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鸡鸭鱼肉大米干饭。从奴隶到将军,从地狱到天堂,全取决于一个权。"
"打下的江山当然要享受,不然闹啥革命?"小蟊贼说。
"毛主席坐中南海,和李自成坐金銮殿没有么区别。"大鼻子拖长声音。"幸福的生活从此开始了。"锥子眼羡慕地说。
"幸福的生活,随着权力开始,又随着权力而去。你们看着我脸,实事求是说咋样?"美丽痛苦地问。
"脸么......当然不算漂亮。"大鼻子忍着笑。
"我有一张和母亲一样丑的脸。丑,不但是幸福宿敌,还是二代人悲剧的根源。"
"言过其实。丑陋是坏事,也可变好事;丑陋是压力,也可是动力。丑陋的爱因斯坦发现了相对论;丑陋的安徒生写出了最漂亮的神话;丑陋的柴可夫斯基写出了四个小天鹅。"其其分析着。"你的淫乱也绝不是丑陋造成的。"
"没有前因,哪来后果?没有因为,哪来所以?"
"我知道。首长嫌弃黄脸婆,又一出鸟枪换炮的版本。其实鸟枪也好,大炮也罢,关了灯功能一样。"大鼻子笑着说。
"同是吃饭,当然要吃山珍而不是窝窝头;同是御寒,当然要穿绸缎而不是破衣衫;同样是家,当然要住别墅而不是破茅屋。"
"你是说你父亲要做陈世美了。""别怕--共产党最恨陈世美。"
"你们真天真啊!50年有个红头文件,谈的就是这问题。只要处置好糟糠妻,没有恶劣影响的,原则上可以换妻。"林妈说。
"这么说,换妻合法?"
"至少不非法。找个有年轻漂亮的老婆,一能提高泥腿子领导艺术;二能提高泥腿子革命积极性。这是对革命者的犒劳,也是共产党的激励机制。"
"可是这违反了革命的初衷。"其其严肃地说。
"特殊年代,特事特办,奖罚分明,论功行赏。不然还革什么命?"林妈说。
"你咋知道?""我就是黄脸婆的替代品。我老公蹬了乡下婆娘娶了我,比我大整整二十。"
"可以做你爹了。""我爹不能给我的东西,他全给我。""你老公是首长,你咋也进来?"
"搞贸易有纠纷,暂关二天。只要有权,早晚放了""你经营合法吗?"其其问。
"开玩笑!哪个合法经营能赚钱?告诉你,我赚的钱能买下整个虹口分局。""你是林会长?"其其试探地问。"就是在中苏友好大厦召开联谊会的......"
"是啊,怪不得脸熟。我们是难友,还是贸易伙伴。""只能算难友,我还没资格成为贸易伙伴。"其其很谦虚。
"贸易卸去光环,只剩下罪恶。如果枪毙,至少要枪毙20次。小孙,你进来后我为啥帮你叠纸垫吗?""为这纸垫,你站了三天;我也内疚了三天。"我真诚地说。
"因为我同情你。有罪的人逍遥,没罪的人受罚。寒梅一个,你也是一个。"林妈感慨着。
"我妈就是死在了你们这批替代品手里。"美丽恶狠狠地说。
"我也是政治的牺牲品。为了让老革命享受成果,被迫嫁给爸爸级、爷爷级的人。""可你得到了物质。""我住在昆山路上的小花园里。钢窗地板,外加车夫保姆,也算做了回人上人。你母亲拿钱走人是上策。"林妈真诚地说。
"钱!为了钱连尊严也不要?"美丽生气地说。"母亲辛苦一辈子,最后被揣。老革命还不如朱元璋,至少他善待原配。" "对!拼他个鱼死网破。"大鼻子一拍腿。
"母亲不吃不喝,不停地问:我做错什么?半夜把我摇醒,眼珠死死盯着我:就因为一张脸?老东西说:你啥错没有,错在老天给你这张脸。"
"这才是共产党人敢做敢当的情怀。"大鼻子冷笑着。
"实在不行就离。"其其嚷着。摇着头。
"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母亲披头散发冲进来,她跪下来,给爷爷、奶奶磕了头,走到门口又怪怪地看着我。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绝望的眼神。"
"离了?""死了。她用一根绳子结束了生命。""狗日的!"大鼻子一跺脚。
"处理你爹了吗?""换个单位继续做官。从上到下的首长战友,清一色换妻。"
"就这么结了?""组织上是结了,我这里结不了。我天天和他吵。文革中我下乡,他把我送进大学,不但给我弄房、弄钱,还为我弄了个丈夫。"
"你还恨他?"
"恨!"美丽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参加工作后,一个小伙子走近我。苦雨淅沥,他用叹息陪我;清明雾浓,他陪我去祭奠母亲;对镜自卑,他聊起海迪;孓然孤独,他为我吹笛拉琴。""你以为找到了幸福?""5岁起,我就在痛苦中跋涉。我身上,承载了二代人的渴望。我唏嘘于母亲的悲剧,想让事实来证实,脸蛋不是幸福的障碍。你懂我感受嘛?你懂我苦衷嘛?"美丽攥着大鼻子的手,急切地问。
"我懂。但是沙漠中没有清泉,只有海市蜃楼。"
"我不相信他的伪装--他的眼睛,比泉水还清澈。""既然美帝国主义能武装到牙齿,那他也能伪装到眼睛。"
"简爱能创造爱情,我为什么不能?辛普森夫人能创造奇迹,我为什么不能?我是丑,但是我有思想、有健康。除了美丽,该有的我都有。"美丽热烈地说。
"你不缺美丽。因为你名字叫美丽。"玉贵冷酷地说。
"母亲因为丑陋,所以给我起这名字。"丑陋的脸在抽搐。""完了......我一无所有。"她沉痛地闭了眼,眼皮像受惊的鸟,不停颤动。
"谁说你一无所有?你还有淫妇的恶名。"玉贵冷酷地说。
"......那是一个雨氤氤的晚上。一个女人带我去参加一个舞会。她不但是交际花,还是皮条客。我知道,如果氢气球放开绳索,永远回不到原来的位置。"
"你应该和你丈夫沟通。"
"我敲书房的门,但是他不开。沉默的门,堵住了我最后的希望。绝不走母亲的老路,绝不!就是堕落,也要拉个垫背的。
我来到化装舞会。所有的人戴着假面具,尽情地扭着、跳着。由于人挤人,所以不孤独;由于戴着面具,所以不自卑。我摇啊扭啊,发泄我多余的热量。一个骷髅朝我贴来,他把我搂在怀里。就在我反抗时,母亲绝望的眼神,紧闭的房门,闪电朝我劈来。"
"上贼船了。"大鼻子长叹一声。"我自觉自愿走上贼船。我不再是男人的垫脚石。我是一个自我的女人。"
"从此你离不开他?""我需要用毒品来麻醉神经。"美丽摇着头。
"从最初的报复,到集体淫乱,你走上一条不归的路。"
"我要报复。为自己,为母亲。我耻辱,让他们跟我一起耻辱;我肮脏,让他们跟我一起肮脏。我的男人是老东西为我找的......"
"那就让他们和你一起下地狱吧。"大鼻子拍着手。
"他没有下地狱--他借我这块石头,爬上去了。""难道绿帽子也有扶摇直上的功效?"
"在看守所,他见我第一句话就是:‘市五好家庭的三连冠让你砸了。"
"虚伪的男人,没有血性的男人,无耻的男人。你应该提出离婚。"大鼻子说。
"他说:‘离啥?家庭是社会细胞,维护家庭,就是维护安定团结。你犯了罪,你是我的帮教对象。"
"他还应该拯救你的灵魂。阿门!"林妈划了个十字。"是个能屈能伸的阉货。"
"盗亦有道,娼亦有情。他非盗非娼,比盗比娼都不如。他是中国的卡列宁,可惜你不是安娜卡列尼娜。"
"我坚持要离。我说既然我是仕途上的道具,你何必勉强自己?""他怎么说?""他说:‘既是道具,我当然不在乎瑕疵还是全疵?"
"有种。响当当的共产党人。"大鼻子一击拳。"格格!"美丽切切笑着。
"一切已成定局。三年后你准备怎么办?"大鼻子恳切地问。
"如果要回儿子,从此金盆洗手;如果要不回,破罐破摔上梁山。""落草为寇?"
"难道我现在不是寇?一日卖笑终身为娼。我是娼。不过是逼出来的娼。"她二眼喷火青筋暴突,就像如一座怒目金刚。
我静静地看着她。她是个悲剧性人物,又是一个癌细胞。人人都咒骂癌细胞,却不知,应该咒骂的是培养癌细胞的母体。
中国社会,就是一个培养癌细胞的母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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