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貧,也就是貧而不賤,且有一股自重自尊的清氣。這種人窮則窮矣,然尊嚴所在,絕不容人輕視貶抑半分,不食嗟來之食,不以媚色示 人,任何人見他,都還得敬他三分。幼年在臺,成年在港,我都曾見過不少這種清貧寒士,或者是朝氣勃勃的菜園老農,或者是精神抖擻的焊鐵工人。他們面目明 朗,好像自己正在幹一件天下間頂重要的事似的。
前兩週,我與陳丹青參加一場活動。活動快開始了,門外還站著一大堆人。陳丹青問場地經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後者說是為了安全,不能讓人人入常進得會堂,我們發現空間其實多得是,於是陳丹青出去交涉,要求放人進來,我則請前排觀眾一齊挪椅子,好騰出位置讓其他人有地方站。
正 當大家動手搬座椅之時,現場的保安人員突然用手按住站起來的觀眾,同時大喝:"幹什麼!統統不許動,回去!回去!"態度相當粗悍。不論我如何解釋,他們亦 充耳不聞,場面開始變得有點混亂。然後,管理人員聞聲而至,看看裡頭究竟在鬧什麼。動氣的我告訴經理:"你的保安罵人呀!"於是她對著一位保安隨手一 指:"你!撤!"這時,一位冷靜的觀眾適時指出我的錯誤:"他沒有罵人。"
沒錯,那位保安的確沒開口罵人,他只不過是氣勢有點凶,語氣有點暴罷了。這裡似乎只有兩種態度,不是對著貴客恭敬行禮,就是在需要的時候聲色俱厲,幾乎沒有任何中間地帶。
每次遇到問題,他們只能依照上級指示維護"安全",不敢自己做主變通。因為他們從來不被賦予這種權力,他們的工作就是聽話。每次執行任務,他們的方法往往就 是高聲斥喝越出界限的人群,甚至動手拉扯不守規矩的傢伙。除此之外,他們不知道還有其他更加溫和的表達方式。因為,或許他們自己平常就是被人這樣子對待的 (我想起了那一聲"你!撤!")。
幾天之後,我在一家餐館吃晚飯,去洗手間的時候路過一間房門半開的包間,裡頭傳來陣陣怒吼。我本能地走慢 幾步,看見房裡一位喝紅了臉的人正在痛罵一個低著頭的服務生,他叫道:"我這身衣服你賠得起嗎?你老闆還得叫我大爺呢!你這XX混蛋!"我馬上就想起那天 那一位盡忠職守的保安,不是因為他當時的態度很接近眼前這位"大爺",而是他的樣子很像這個嚇得縮起了身子的服務員。
兩年前,清華大學的孫 立平教授寫過一篇很好的文章,題目叫做《窮人的尊嚴與不羞辱》。他認為貧富差距的惡化,使得很多弱者根本連飯碗都很難保得住,更不用說要保住自己的尊嚴 了。那麼,我們的社會能夠維護他們嗎?不能。因為這是一個嫌貧愛富的時代,城市主流如此,甚至連公權力也是如此。在車站廣場前驅趕民工的公安可曾顯示過尊 重?在街道上追打小販的城管可曾表露過善意?建立於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中國,已經變成了一個階級分野最巨大的國家,而且這種分野還不只是權力與財富的區 別,更是尊嚴分配的區別;窮人與弱者的尊嚴,就和他們的財產一樣稀缺。
因為《公共人的衰落》而漸為中國讀者認識的社會思想家桑內特 (RichardSennet),還有另外一本廣受好評的著作:《尊敬》(Respect)。儘管他談的是西方成熟資本主義社會,但是我們讀來卻一點也不 陌生,那種尊嚴喪盡的情況原來大家都有。只不過中國的問題或許還要更嚴重些。
在邁向市場經濟之前,中國還曾經歷過一場徹底的蘇維埃革命, 而"不相連與疏離標誌了蘇維埃帝國的日常生活......旁觀成為一種生存之道。"每一個人都變成孤立的原子,每一段人倫關係都曾被體制割斷,傳統的守望 相助退化成冷漠相對,只剩下權力高低之間的從屬關係還在發揮作用。
然後,無情的市場競爭進來了。
有意思的是,尊敬一定是雙向 的:"以敬待人不能單靠命令就會自動出現,它還是種互相承認。互相承認則需要協商的存在,它涉及個體人格與社會結構的龐雜性"。用大白話講,這就是面子, 當那位"大爺"覺得服務生不給自己面子、因而當眾羞辱他的時候,他也許不知道這種粗暴本身就是很丟臉的行為。弱者飽遭欺凌,並不表示欺人的強者就因此得到 尊嚴;恰恰相反,尊嚴與面子是人際的舞蹈,任何一個剝奪他人尊嚴的人,都不可能是個體面的君子。
難怪這個社會不只再也看不見"清貧",而且連"富貴"也都幾近消亡。富貴也者,既富且貴;今日中國有多少富人身上是帶著貴氣的呢?所以我願意為孫立平的觀點添上一筆註腳:除了窮人與弱者,現在的富豪和強者其實也不見得很有尊嚴。
怎樣展望2009年?雖然我好像還沒入題,實際上我已經快要說完了。2009年經濟不景氣,貧富差距更有擴大之勢,你說我們今年會過得比較有尊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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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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