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三年級時,我開始用眼睛觀察社會對比衡量我思維視野裡的一切,而在頭腦中不斷的打問號。當我有了自己的小圈子,一群同學、小朋友時我逐漸發現、感到了我們之間家與家的貧富差別。我眼裡有了小社會。.
一天,我在小朋友家的炕櫃裡鑽來鑽去的時候,我突然想到這麼好玩的東西我們家怎麼沒有?有了這個認識以後,我越來越多地發現,我所有小朋友的家幾乎都有炕櫃或是衣櫥、寫字桌。炕櫃或鑲的瓷花,或是彫花,古香古色的都非常漂亮。
而小朋友也發現了我的問題,並毫無事故的問我:"黃毛,你家裡怎麼什麼都沒有?你家怎麽那麽窮啊。你看咱家的櫃子多好玩,讓阿姨買一個。"
從此,我開始發現和對比這種不同。我家的確沒有什麼傢俱,可以說沒有一件值點錢的東西。大房間裡,南側依次排開擺放著兩隻包裝商品用的大板條箱子,裡面裝的是滿滿兩大箱書籍。緊挨著就是兩隻漆皮全部剝落,板條已腐朽,四角和邊框被磨禿,指甲一摳上去便掉木渣的所謂櫃子。接著就是母親從單位借來的一張十分簡單的寫字桌,供我們兄妹輪流寫作業用。那就是我家的全部財產。
當我向姥姥和母親提出我們也要買那種炕櫃和衣櫥時母親說:"人家都是祖上留下來的,現在早已經沒有賣那種櫃子了。"
"我們家為什麼沒有那種炕櫃和衣櫥?我們家為什麼什麼都沒有?"我提著一連串的問題。
姥姥說:"我們同時供你們六個人讀書,還要吃飯、穿衣,所以我們什麼都不能買,你們兄妹六人,就是這個家庭的最大財富,你們的存在、你們的成長才是最重要的,哪裡還有閑錢買櫃子呀!"
母親不失時機地說:"你們好好讀書,將來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一切都會改變的!"這個問題每次都被掩蓋過去了。
一次我忽然發現,那個永遠掛著一把鎖的櫃子居然沒有鎖上,我大著膽子拿下鎖頭打開了櫃子,我小心地把櫃子一層層翻到底,使我好奇的只有兩樣東西:一個是一大疊我看不懂的票證(後來知道是地契,共產黨叫"變天賬" ),還有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我小心的打開布包,赫然發現一塊精美華貴的湖藍底色、紅花的一塊軟緞。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東西,我驚訝得抓在手裡,抖開來,卻發現是一件做工精緻的旗袍。
同學們 驚奇的說:"黃毛,太漂亮了!"
我們每人在身上比量半天。另一件是兩塊白色的門幔,一個上面繡著"萬紫千紅總是春"七個大字和一簇簇的花團;另一塊上繡著"花好月圓"四個大字,圖案和色彩都特別漂亮。顯然這是媽媽的東西。可是媽媽哪裡來的這麼漂亮的衣服,為什麼總是沒見媽媽穿過啊?
怕母親知道我翻櫃子,便一直沒敢問這個問題,但那個漂亮的旗袍和"花好月圓" 、"萬紫千紅總是春" 兩塊門幔 卻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裡。
在後來的歲月裡,我懂得了,那是一個時代的象徵,那上面鑲嵌了強加的一個階級的烙印,包含了一個時代的滄桑。從它開始記載了這個家庭的一切磨難。
紅領巾的哭泣
我那時的家雖然說一無所有,但我卻毫不缺少愛:兄弟姐妹之間的愛;父母的愛和姥姥的無比博大寬厚仁慈的愛,這一切都使我的童年充滿溫暖和快樂。那童稚的心靈被這些愛充盈著,便不在乎其它。
當我的手能抓起書本的時候,我的另一種知識啟蒙就是小人書。三兄有數不清的小人書,我被那些形象生動的畫面深深吸引,我以四五歲童稚的心靈去解讀那一幅幅畫面所展示的含義。一本又一本,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的專心看下去。我經常會感動大人們和哥哥姐姐,他們便常常給我講上一本或講上一段,使我開心不已,每次都戀戀不捨,不肯作罷。我感到,他們讀的講的比我自己看的有趣多了。
就像期望從卓別林那無聲的表演世界突破到聲像世界一樣,我熱切的盼望上學讀書,我揣著小人書開始上一年級。我再也不去央求家人給我讀書。我如久渴逢甘露一樣暢快地吸收各種知識,睜大了雙眼看世界。
自己能閱讀後,我便一頭紮在小人書堆裡。很長一段時間,我老粘在三兄身後,像老鼠拉木锨一樣幫他把一大挎包小人書拖來拖去。三兄和他的夥伴們常在百貨商場的台階上擺小人書陣。我看遍了三兄的小人書後又看遍了他夥伴們的小人書。那些小人書都是古今中外的名著,插圖形象生動,語言精當易懂,記憶十分深刻。
因此我成了班上學習最好者之一,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從小人書裡又一頭紮進大部頭裡看原著。我開始讀古今中外的各種名著。我對父母那兩大箱書也開始感興趣,有一部分是研究類書籍其餘大多是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四年級時,我讀完了《楊家將》 、《岳飛傳》、《三國演義》 、《水滸傳》 、《西遊記》並囫圇吞棗的第一次讀完了《紅樓夢》等等古代文學名著並一發而不可收。
我從書堆裡展開雙眼開始獨自探尋身邊的世界,認識這個空間的人類生活,感受藍天大地、飛鳥叢林、川江湖泊。在那稚嫩的心靈裡種下一片人間蔥綠而容不下一點污濁。我為每一部書中的善良和醜惡而喜而怒,為之同情落淚,為之讚賞開心。我學會了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用自己的心靈來體會美好的事物,從中潛移默化的成長著自己的個性。
小學四年級時,我記不得是讀哪部書的時候,我對書中的醜惡人物和那些描寫氣憤不已, 不覺中憤然的將書一扯兩半摔到地下。但是,當這些善惡思辨,是非曲直,由書本過度到現實社會並撲面而來時卻遠沒有那麼簡單了,現實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從此,我走進了人生,幼稚的心靈的和諧節拍開始充斥著一種強迫的雜亂和失調。
土改時期,湖南省岳陽縣農村,出榜定成分。階級劃分是土改的內容之一
一天放學,我沉悶的走回家,身後一個夥伴都沒有,姥姥奇怪的問:"同學呢?"
"不來了!" 我說。
"為什麼?"我不語。
姥姥早已習慣我每天放學帶一幫同學回家寫作業,然後看著我們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的在院子裡瘋玩。這一天,我獨自寫完作業一個人呆呆的坐在院子裡,拖著腮想著心事,沉默不語。
母親下班,姥姥示意母親,朝我指了指,告訴母親我今天情緒反常。母親走到院子里拉起我問:"怎麼了?媽媽回來都不打招呼?"
我還是不作聲。我像不認識似的盯著媽媽,心裏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很不好受。好半天我終於承受不住那種不好的感覺,衝口而出:"媽,什麼叫成分,成份說明什麼?"
媽媽立刻緊張的盯住我的雙眼卻語調輕鬆地說:"你問這個幹什麼?是誰說你什麼了嗎?"
我默不作聲。母親輕輕地說:"爸爸不是告訴過你,填表時家庭成分這一欄要寫‘革干'嗎?"
不說便罷,這句話一出口卻恰恰砸到了我的痛處,我卻忍不住痛把同學說的那句話一字不落地甩給媽媽:
"地主就是地主、資本家就是資本家,什麼叫‘革干'吶!"說完我已眼圈紅紅,低下頭不理媽媽。
媽媽默默地托起我的小臉,看出我已經哭過,當和母親溫柔的目光融合時,那 汪在眼圈中的淚水便呼啦啦滾落下來。我再也抑制不住委屈,抽嚥著說:"媽,我們家到底是什麼成份?老師不讓我加入少先隊,同學說因為我們家的成份不好。"
媽媽的心已被我刺痛了,她不願看到的情景,早已在我們兄妹中一個接一個、相繼的發生了,這是那個時代不可逾越的障礙,母親又能怎樣呢,她和爸爸姥姥心中的烙印比我們深痛得多。看到我們一個個受到傷害,這種痛卻又是父母寧可挺身替我們揹負也不忍看到的結果,可是他們無法替代。
母親拉著我的手,不斷地安慰我,不斷地替我擦去傷心的眼淚,向我保證,第二批一定讓我加入少先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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