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1977年的那頓牙祭

四川人向來以語言貼切生動著稱,牙祭便是其中一個絕好的例子。

古人有初一、十五設家祭的習俗,這一天,家中老少男女必向家神及祖先頂禮膜拜,家境好的,通常是三牲齊全,家境稍一般的,則雄雞刀頭是要略備一二的;家境再窮的,也會買一塊肥肉切成正方形,往「天地君親師」及列祖列宗靈位前香氣撲鼻地一擺。香燭一燃,由家長帶隊的,向空氣中念叨一通,有問候有匯報,更多的卻是在祈求老先生們看在香燭和肥肉的面上,保佑自己或發財,或合家平安,或五穀豐登,若家中尚有不開懷的女人,則更不忘添上一句保佑早生貴子之類的話題。總之,人有多少種願望,祭祀中就有多少種語言。

死去的祖宗們對香味的興趣,遠多於對那塊俗肉的興趣,祭禮一畢,香味散盡的供品自然要派上另一個用場——牙祭。這「典禮」通常是在初二、十六的中午進行,人們把祖先享受過的肉切成大塊大塊的片,和著蒜苗炒成回鍋肉,全家上下油嚕嚕地大嚼特嚼,以使吃了十幾天齋的牙受到點獎賞和安慰。久去久來,牙祭便成了吃肉的代名詞。

餘生也晚,沒趕上從顯考顯妣鼻下拾余唾的樂趣,但並不因此便對「牙祭」這個詞陌生,因為,我的童年時代,肉是要憑票供應的,一個人一月半斤,再瀟灑的人,也不敢大手大腳「牙祭」一回,無怪乎,那個年代,殺豬匠特別好找對象,其搶手程度無異於八十年代的大學生和九十年代的大款。在當時,「一人嫁個殺豬匠,全家要吃正保肋(豬身上最肥的部分)」,這絕不是玩笑話。

當工人的父親和無業的母親顯然不是享受「正保肋」之類特殊待遇的人選,前些日子,有人撰文,說九十年代腐敗風氣太厲害,使他懷念五六十年代,那是一個社會風氣淳正的時代。這篇文字使我非常反感,你說風氣正,那幾十年裡,所有的豬的保肋肉到哪去了?難道壓根就沒有長?在那些一月只能吃一次肉(牙祭是一月兩次)的日子裡,父親常常因為把本月的肉票被人燙成了一塊熬不出油的精瘦肉而受到母親的責怪,這使父親感到委屈,要知道,在我們這樣一個靠一個人的工資支撐四口人生活的家裡,有錢時不一定有肉票,有肉票不一定有錢,待二者齊全了,卻又很難有精力從頭天夜裡就開始去排隊買肉,故而,精瘦肉也是包含了多少的愛和艱辛的。

我印象最深的牙祭,是在1977年春天裡打的,此時,正是改革春風初吹的日子,天氣也像政治氣候一般出現了欣欣向榮的喜色。但供應依然很緊張,由於鄰居趙大娘娶媳婦,借走了我家的肉票,我們全家整整一月沒見半顆肉星了,大人還能忍住,我和弟弟卻像兩頭小狼一般,忍著快生鏽的肚子的折磨。那段時光,我們是靠回憶兩月以前最後的那一頓回鍋肉而支撐著過的。外婆從我們看別人吃肉時的眼神裡看出了我家的困難,就把自己攢下的一斤肉票(老天爺,不知她是怎樣從每月半斤的定量中摳下來的)交給爸爸,恰巧爸爸兜裡還有錢,於是緊趕慢趕跑去肉店。這時的肉店,被許多昨夜就帶著棕墊來排隊的人圍著,豬肉還沒送來,人們像鵝一樣伸長勁子觀望著,等待著。

一位熟人給爸讓了一個位子,這時,有人大叫:肉來了——!猶如拳擊台上的鐘聲,人們鬆散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來,整齊的隊列一下子變成躁亂的蟻陣。人們擁擠著,嘈鬧著,呼舅子聲,喊老表聲,以及小孩的哭聲和大人的叫罵聲使排隊的不像是正在等待購買貨物的人們,而更像一群正在等待施舍的飢民。

賣肉的胖子打著赤膊穿條血油膩膩的皮圍腰,手中拿把刀,像吆喝豬一樣粗魯而無禮地吼:站好站好,不然不賣!

隊列稍稍靜了些。胖子見自己的命令生效,快樂地開始割肉。這時,隊列又開始騷亂,有人隔著很遠就開始給胖子遞煙,或諛笑著喊胖子的乳名,甚至有人從隊列外用晾衣服的叉子叉進票和錢,又叉走肉。買到肉的一個個笑得跟熊一樣,沒有買到肉的人,則咬牙切齒地一面罵著,一面老鴰盯死狗一樣盯著剩下的肉算計著自己的位置。父親計算剩下的位子,在他之前的十個人早已屬絕望之列了,卻死死等著,巴望著能有人中途退場或再有肉拉來之類的奇蹟發生。然而,直到最後幾塊骨頭被人提走,這奇蹟也沒發生。

父親很失望,萎靡地往回走,他遲遲不願回家,他實在不想看到我和弟弟失望的眼神。這種眼神使他感到受折磨一般難受。在離家不遠時,主意突然來了,肉沒有買到,給孩子們釣幾條魚,總能沾點葷氣吧。

說幹就幹,他從朋友那兒借來魚竿,蹬上自行車,去十里外的雙盛河壩釣起魚來,不知是那天他手藝超水平發揮還是天可憐我們,回來時,帶回了幾斤活蹦亂跳的魚,我和弟弟頓時也活蹦亂跳起來。這時,對門的陳婆婆跑來說她兒媳生孩子沒奶,想把魚全買了,燉給她催奶。父親不干,說:孩子們太久沒沾油,想給他們解解饞。陳婆婆說這還不簡單,踮著小腳飛跑回去,不一小會兒就拿來一大塊正保肋肉說:乾脆我們換,這可是她在肉店門口睡了一夜才弄來的,父親想想,同意了。弄魚太費油,要知道,油也是要憑票供應的。

一大堆白菜和肉煮成一鍋白湯,香氣令所有路過的人側目。肉煮七成熟,撈起來,油閃閃切成片,放到鍋裡炒成一塊塊凹狀的片,像花瓣一樣,而後放進豆瓣,豆豉,然後將蒜苗切成段放進鍋裡,那香味足以使任何有嗅覺的動物失去理智。

母親那段時間正在一家街道工業干臨時工,很晚才回家,父親和我就拖兩隻凳子蹲在門口等她,像兩隻石獅子。那天晚上,我們從很遠很遠的街燈下迎來每一個女性的身影,又把她們目送很遠,在這樣一次次激動又一次次失望的等待中,我和弟弟漸漸睡著了,直到母親把我們從睡夢中叫醒,母親嗟怪父親不該讓我們餓著等她,父親嚅囁著說:一家人,有福時哪個也不能丟下……。

那天的回鍋肉和白菜湯,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儘管三十年後,我幹上了民謠中稱為偶爾可以解解饞的新聞工作,也上過一些父母今生不可能去的酒店,吃過一些他們想也不敢想的食物,且隨著社會往後發展,在我的有生之年裡還可能更多更好地吃到,但我敢打賭,我今生最美的一餐已在1977年春天吃過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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