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暗下了決心,我一定要對他好,關心他,我們要相濡以沫,共同度過難關。
此前,雖然我和東偉在勞教所見過面,但都是在警察的「陪伴」下,短短几十分鐘,根本無法真正交流,只有這天我們才真正重逢了。晚上,老人睡下,我們回到自己的房間,互相看著,感慨萬千。他的臉儘管比以前滄桑好多,但還帶著孩子般的純真神情,可那兩鬢的斑斑白髮,和這張臉是那麼不協調,讓人看了心酸。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東偉都留著很短的頭髮,帶著帽子,以減少那白髮和那張孩子氣的臉之間的強烈反差。
以前他有時到外地出差,回來後我們經常玩的一個小遊戲是,我會問他:「咦,幾天不見怎麼變樣了?是不是假的,得考幾個問題問問。」 然後開始問那些只有我們兩個人才知道的問題,像大學住哪個宿舍呀,最愛在哪個教室上晚自習,求婚時說的是什麼等等,目的其實是回憶一下甜蜜的往事。最後還要用只有他知道的我的小名做「暗號」,才算真正過關。有時玩得很投入的時候,我還很入戲呢,好像他要說不出來就真的成了假的了,於是很緊張的看著他,直到他準確無誤的說出最後的暗號,才鬆一口氣。
這次看他是真的變了樣子,我反而不敢開這個玩笑了,怕傷了他。我們倆夫妻多年,常常「心有靈犀一點通」,他一定知道我在想什麼,於是輕輕叫了一聲我的小名,然後頑皮的看著我。我一下子樂了。走過去,想偎依進他的懷抱中,像以前那樣尋求他的呵護,這也是我這一年來多少次渴望的場景。可還沒碰到他,他就急速的向後退了一步,雙手做出阻擋的姿態,說道:「別碰我!」我愣住了,呆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為什麼?」我傷心的問。他說:「我在裡面染上了疥瘡,現在還沒完全好。」我的傷心更甚一層:「我不在乎,我想要你抱抱我。」他笑了,露出了我曾經無比熟悉的笑容,「別孩子氣了,等我好了以後一定好好抱抱你。」
疥瘡是勞教所裡很常見的一種傳染病,尤其法輪功學員很多被傳染上,因為不允許學員洗澡、洗衣服,那個骯髒的程度無法形容。我在調遣處的時候就和班裡的人說:「自從來到這兒後,我就知道了人還有一種死法,那就是髒死的。」我不知道這種「刑罰」 是誰發明的,不在其中可能很難體會,那種難受的感覺甚至不亞於酷刑。我知道很多人因此得了疥瘡,沒想到最後東偉也沒能倖免。
他回家以後,可以天天洗澡,疥瘡慢慢才好了。東偉在調遣處呆了近四個月的時間,身體上受到了很大傷害,但他不願和父母說,怕他們傷心。有時父母問起獄中生活,他就用一句 「挺好」含糊帶過,甚至對我也不願多言。有一次我問東偉,他們電過你嗎?東偉含糊的「嗯」了一聲,我再追問,他卻不願給我講述細節,我知道他是怕我傷心。我說我一定要知道,那到底像什麼感覺,東偉拗扭不過我,想了一下說:「我算沒什麼的,就一根電棍,那感覺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吧。」聽完我的眼淚唰就下來了,也再沒勇氣追問細節了,被毒蛇咬是什麼滋味想也能想出來。後來看到一些學員提到他們被數根甚至十幾根十幾萬伏的電棍同時電擊的感受,說被電時渾身肌肉劇烈痙攣,皮肉燒焦,那種痛苦像萬箭穿身、萬蛇噬腦。
重逢之後,不知為什麼,總是很難體會到像以前那種無憂無慮、幸福快樂的感覺了,總有揮之不去的陰影。身體上的傷痛養養總能恢復,但精神酷刑真是不知道比身體酷刑要殘酷多少倍,那種創傷持久存留。以前,我們倆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可從勞教所回來後,有時說話反而有所顧忌了。當然不是因為我們的感情變淡了,而是因為知道那心飽受創傷,不忍再去探詢,再去深究。
東偉剛回來時很瘦,婆婆就天天想著做點什麼好吃的給他補補。結果成效斐然,東偉以兩天長一斤的速度恢復著體重,一個月長了十幾斤,基本和被抓前持平了。他和我開玩笑,說一隻猴子(他屬猴)正在以養豬的速度生長。我問他為什麼會瘦了將近二十斤,他告訴我他們當時的勞動量非常大,在調遣處時沒日沒夜的包「衛生」筷子,在團河勞教所時還做過出口產品(我忘記了具體產品的名字)。也是通過這次經歷,我們才知道為什麼中國製造的產品會這麼便宜了。
回來一段時間後,我們身體的表面漸漸恢復,親朋好友就都以為我們已經完全恢復了。他們的目標就是看到我們四肢健全,身體沒傷,按他們的話說是個「全乎人」就行。就像我的一個好朋友,也是法輪功學員,迫害後她媽媽為了她免於被判刑,忍痛把她送進了精神病院,告訴她:「孩子,你要是真被弄傻了,媽就養你一輩子!」她媽媽把她的肉體認為是根本,所以認為只要不離棄她的肉體就是愛她,可以含辛茹苦養她一輩子,至於她的靈魂死亡與否,並不在他們考慮的範疇。可憐的中國人,在中共幾十年恐怖高壓統治下,都是關心身體勝過關心靈魂。
我上班後,一切都得重新學習,重新開始。為了恢復對英語的記憶,我報名參加了一個晚上的英語補習班。一天晚上我去上課,開門出去,剛一拉開門,一個人差點摔進來!我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是我們小區物業公司的一個小夥子,平時和我們還很熟。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馬上反應過來,他剛才正趴在門上偷聽!也一下子明白過來,他肯定是受了派出所警察的委託在監視我們!剛想質問他,忽又覺得他受人指使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也是不得已吧。我裝作根本沒看見他的樣子,關上門離開。以後我又多次碰到過他站在我們家門口的情況。
一件不在意料之中的事情是,東偉因為修煉法輪功而徹底痊癒的胃病又犯了,不能吃生冷的東西,吃掉直接從冰箱裡拿出來的食物會讓他疼的冷汗直冒。而我也經常莫名的不舒服。以前修煉時不論冬天流感多麼猖獗,有時同一辦公室的同事幾乎全軍覆沒,我都沒事,而這次回來後我一冬天竟然感冒了幾次,而且那種難受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真的不再是一個修煉人了。自從修煉後我變的非常不怕冷,身上總是暖洋洋的。可在勞教所時,常常凍的睡不著覺,穿上毛衣蓋上被子都瑟瑟發抖。這些直到後來我們又重新開始煉功後才都恢復了。所以這一經歷讓我明白了「功」是實實在在的客觀的存在,不是僅僅精神上的東西,更不是什麼精神作用。
我要與他「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經歷了這場魔難之後,我們倆之間的感情有了一個很大的變化,應該說是更穩固、更好了。之前,我雖然非常愛他,可總希望他寵愛我,呵護我,滿足我的感情願望,如果覺得他對我重視不夠,有時還會發發小姐脾氣。但這次回來後,看到他被折磨成了那個樣子,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種責任,對他多了一份疼惜和愛憐。我暗暗下了決心,我一定要對他好,關心他,我們要相濡以沫,共同度過難關。以前尤其修煉前,離婚是我用來和他賭氣,逼他就範的小伎倆,可這次魔難後,我發誓再也不會說這種話了。兩個經過這樣生死劫數的人,好不容易又重新在一起了,再不想分離,決不會再說分開的話,哪怕是玩笑,哪怕是賭氣,也決不會再說。
我要與他「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今年三十八歲的卜東偉是總部設在舊金山的美國亞洲基金會北京辦事處的工作人員,他因修煉法輪功於二零零六年五月十九日被從家中抓捕。後被非法判處勞動教養兩年半,現關押在北京團河勞教所,已經整一年。卜東偉的妻子婁宏偉畢業於英國劍橋大學,自丈夫被抓後,婁宏偉多方呼籲營救,現已得到歐盟、國際大赦等機構及美國、英國、德國等多國議員的聲援和幫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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