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驚心動魄的8分鐘期間，人們被電腦屏幕上跳出來的巨大空單驚呆了。(Getty Images)
第一章 第四節 瘋狂的國債期貨（三）
正當我和省證的總經理在緊鑼密鼓的安排合作之際，中國證券期貨界發生了一場地震。
當時全國最大的證券公司、上海市的萬國證券，賣出了大量的327國債期貨合約。認為國債交易價格將會下跌並因而賣出國債（遠期合約）的投資人是市場空頭。萬國的總經理管金生和其投資管理團隊認為，這個327品種--也就是1992年發行的三年期國債的期貨合約--儘管票面利率比現行利率低了許多，但財政部需要拿出十多億元人民幣，才能彌補投資人在這一批國庫券的利息上的虧空。因而財政部不會也不需要採取這個行動。然而現在的327品種的價格，由於部分市場人士看好財政部可能進行的加息補貼，已經把價格推到一個很高的價位。認為國債價格將會上漲而買入國債（遠期合約）的投資人是市場的多頭。一旦財政部宣布不予補貼，價格將立即下跌。因此萬國堅定的看空327品種，成為市場的空方的領袖。空方的另一個主力是遼寧的民營企業--遼寧國發集團。這個集團在股票市場和期貨市場上無處不在，出盡風頭，一時名震全國。
多方的力量其實更為顯赫。財經部的下屬公司--中國經濟開發投資信託公司（簡稱中經開），一向憑藉其無與匹敵的權力優勢，霸氣十足的活躍於證券期貨市場。中經開是堅定的多頭，領著一大批多方力量不斷地推高327的價格。1995年2月上旬，市場盛傳這一種國債將以148元的價格兌付100元面值，而不是空方認為的132元。多方隨即大舉入市。萬國管金生不信這一傳言，則繼續做空。這時的國債期貨市場已經無人根據價格與價值的對照進行投資，成為一個暫時以資金實力為決定性力量的大賭場。
1995年2月23日，財政部宣布327國債的兌付值為148.5元。中經開已經穩操勝券，但仍不放過最後的獲利機會，當天就發起進攻，一開始買入80萬口（1口等於20000元面值的國庫券）將穩定在147.8-148.3元之間的價格推倒148.5元，繼而又用120萬口把價格打到149.10元。
23日下午，空方二號主力遼國發突然掉頭做多，使得多空力量出現一個大變，327價格立即報151.98元的天價。
此時，萬國持倉量巨大，每漲價一元，萬國就要新增虧損十幾億元。看來管金生是被震驚了，急紅了眼，什麼也不顧的要把價格挽回來！下午離交易所收市8分鐘的時候，空方突然反擊，50萬口空單將327價格壓到150元，接下來壓到148元。最後一個730萬口的巨大賣單消滅了多方的一切努力，硬把價格穩定在147.5元。
據傳在這驚心動魄的8分鐘期間，上海交易所的總經理尉文淵正陪同中國證監會期貨部的負責人考察上交所，正在討論期貨監管的有關措施。站在場中的尉總經理被電腦屏幕上跳出來的巨大空單驚呆了，隨後他緊急召開會議，決定在這最後8分鐘的交易無效，而以此前最後一筆151.30元被確定為當日收盤價。被宣布無效的大量交易，被強行平倉。
如果按照151.30元的收盤價格交割，萬國持有的賣出合約大約虧損42億元人民幣；如果按照147.4元交割，萬國大約虧損16億元。因此，上交所宣布收盤價格以後的當天，萬國就發生擠兌。管金生宣布辭職， 數月後被追究刑事責任，投入監牢；其後不久，萬國證券被國泰證券兼併（是政府安排的行政性兼併），同年5月，上交所宣布停止國債期貨的交易。
327風波是一個非常戲劇化的、短暫的巨震，非常能說明中國經濟的一些本質特徵。但是由於僅有金融界的人關注期貨交易，此事件的重要性並未得到廣泛的重視.
首先，我們看到，政府的經濟試驗或者叫做改革，是異常草率的；國債期貨市場之所以劇烈震盪之後夭折，是因為沒有建立很好的規範和沒有遵守已有的簡單的規範；在交易所是如此，沒有設漲停板制度以限制風險，本來只能開3萬口的倉位，執行中卻屢次成交數十萬口、數百萬口的買賣單；在宏觀經濟政策更是如此，為了幫助國庫券的發行（也許這只是表面的、 公開的原因），任意決定把327國債的補貼利率從9%提高到12%，如此決策必然使得市場基礎發生震盪，掀起大規模投機浪潮。
其次，中國經濟的主導者 ----中央統治集團，其首要的經濟治理目標是維護統治集團的經濟利益，而不是國家的、政府的利益，或者人民的利益。有人估計327品種上，多頭一方的盈利約有70億元，按理作為多頭主力的中經開，應該進帳不少。但是據繼任的總經理披露，中經開從327賺到的錢「不到一個億「。熟悉中國證券市場的人都知道，這一定是被無數大大小小的「老鼠倉」賺走了。一個合乎邏輯的推斷是，中經開需要關照的大大小小的高官家屬，在中經開買入之前，已經買足了。中經開的介入多頭，並非是為了公司本身要賺錢，而是負擔有把價格拉升上去的使命！中經開在股市和期市上導演的獨贏的戲一出接一出，但是327事件兩年後，中經開就因巨額負債而破產。中經開的歷史，是一個中國經濟改革歷史上一個咄咄怪異的存在！
第三，中經開在期市上的動作，如入無人之境，作為財政部的內部單位，利用財政部的內幕消息，大張旗鼓地在市場上興風作浪，並無一人敢站出來，要求追究法律責任；327作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金融地震，居然以管金生挪用公款幾十萬元這樣一個不關痛痒的罪名判刑。人人都知道的嚴重違規，竟然可以不被追究；而中國人都知道，不追究擾亂市場的大罪，無非是為了放過中經開的負責人！古人所謂的「刑不上大夫」在當今中國演變成了「刑不上某種人」，這種人是那些掌權者及其追隨者。
最後，因327事件開啟其悲劇人生的管金生，作為中國證券市場的教父級人物，在327風波的結尾所犯的這個雖然巨大然而卻是低級的錯誤，當人們總結其原因時，認為萬國證券和管金生本人發展的一帆風順造成了其集體和個人的自高自大，以至於不能面對一次公開的失敗，因此導致鋌而走險；他本人認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在萬國的絕對權力「沒有監督」。其實，我們從管金生的行動，可以看到中國社會裏大大小小的、各行各業的強勢力量，乃至共產黨本身的一個顯著特徵：用「永遠正確」的僵硬態度對待一切挑戰、抗衡、以及假想敵，直至魚死網破。當管金生用近千萬口的賣單死死的壓住價格時，他已經忘記了他只是一個有著有限權力的公司經理（萬國能夠持有的總倉位不能超過40萬口，但管金生最大下了730萬口的賣單），忘記了他可以賣的國債遠遠少於他賣掉的國債（那天萬國拋出的賣單一共有1056萬口，面值為2112億元人民幣，而所有的327國債只有240億元），他只記得他不能輸！一個不正常的經濟土壤，一代不正常的經濟人物！
327事件將被歷史證明是一個中國經濟宿命的縮微模型。當然還在其中弄潮追逐的人們看不到也不同意這一點，正如我當初漠視這一事件的典型意義一樣。歷史總是重複，在不同的規模上、不同的社會層面上重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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